2008年1月6日

讀李白《靜夜思》

李白(701~762)的《靜夜思》共四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此五言絕句很有名,幾乎可說是唐詩,乃至中國古典詩詩的代表,值得一論。

讀完此詩,我的第一個疑問是,在屋內舉頭,怎可能望見明月呢?難道屋頂破個大洞?不,破個洞,要剛好看見月亮,還是很難,莫非這屋子沒有屋頂?要解開這個謎,得去檢驗我們的假設:人在屋內。是的,人在屋內,不容易看見月亮,但如果人在屋外,看見月亮,就很合理了。何況,「地上霜」發生在戶外,比發生在室內要合理些。問題是,人如果在屋外,詩中提到的「床」怎麼辦?詩人怕熱,搬床出來睡?床非一般床,是吊在兩樹之間的吊床?這些說法,太牽強了。沒問題,「床」在屋外,也可以不牽強的,證據在李白的另兩首詩裡。

《長干行》: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懷餘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水崢嶸。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

這兩首詩裡,「床」不指「睡床」,指的是「井欄」,就是將井圍起來的東西:小男生騎著竹馬來,繞著「床」弄青梅,這是繞著井口玩,不是繞著睡床玩;「玉床」和「金井」對仗,再加個「水崢嶸」,更加證明了「玉床」是「井」,而非「睡床」了。如果此說成立,坊間許多《靜夜思》的白話文翻譯,或是人在屋內的插圖,都譯錯、畫錯了。

我對這首詩的第二個疑問是,短短一首五言絕句中,怎麼出現了兩次「明月」,同時又不是「頂真」(一種首尾以同詞相接的修辭技巧,在此不多解釋)?有些小說家在幾萬字中,都避免重覆使用相同的詞呢。追究之下,我發現一個秘密,那就是,我們所熟知的《靜夜思》,其實被「竄改」過了,李白原本並不是這樣寫的,以李白的文學素養,怎可能一首詩用兩個相同的詞呢。你一定要說我吹牛了,李白怎麼寫,我哪會知道?我當然知道囉,從宋朝的《李太白文集》、《樂府詩集》、《萬首唐人絕句》,讀到元朝的《分類補注李太白集》、明朝的《唐詩品匯》,再讀到清朝的《全唐詩》、《李太白文集》等,李白《靜夜思》在這些書中的全文是相同的,都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可是,時間往前走,清朝的《唐人萬首絕句選》、《唐詩別裁》、《唐宋詩醇》等選集中,第一句「床前看月光」變成了「床前明月光」,其他三句未變。時間繼續再往前走,著名的《唐詩三百首》中,此詩除了第一句變了外,第三句也由「舉頭望山月」變成「舉頭望明月」。換句話說,我們所熟知的《靜夜思》,其實是《唐詩三百首》的版本,其中有兩句和唐朝的原作不同。編《唐詩三百首》的人名叫孫洙,他是不是侵犯了李白的著作權?本人席特宏博士要考察一下他的犯罪心理。

孫洙在《唐詩三百首》編者序中說:「世俗兒童就學,即授千家詩,取其易於成誦,故流傳不廢,但其詩隨手掇拾,工拙莫辨,且止七言律絕二體,而唐宋人又雜出其間,殊乖體制。因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餘首,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習之,白首亦莫能廢,較千家詩不遠勝耶?」請注意那句「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看來,孫洙並沒有纂改李白的《靜夜思》,而是當時民眾口耳相傳的《靜夜思》,已經是我們今天所熟悉的那四句了,他只是如實照錄罷了。既然如此,對於孫洙涉嫌犯罪一事,我就不起訴處分吧。

不過,新的問題來了。李白在唐朝寫的那四句原本好好的,清朝的民眾為什麼要改呢?難道,唐朝版那四句,寫得其實不好?讓我們依序去猜測改字者的心理吧。

1.床前看月光:看月亮,不奇怪,看月光,就很奇怪了,誰沒事會去看沒邊沒形的月光呀?不通,不通,「看」字要刪掉。可是,少一個字,怎麼辦?「月」前加個「明」,湊成「明月」吧。

2.疑是地上霜:看到這句,更加覺得第一句得改掉;試想,如果第一句不改,主角已經知道看的是月光了,這會兒就不可能又誤以為月光是地上霜呀。

3.舉頭望山月:山月?還新光三越咧,那麼文謅謅,幹麼?我這詩要給我五歲侄子背誦耶,不管了,改成「明月」,通俗一點好。

4.低頭思故鄉:這句不必改,寫得太好了,一看就懂,讓我想起一條歌:若想起故鄉,目屎就流落來,免掛意,請你放心,我的阿母…


就這樣,一首唐詩落入民間,以原貌跨越宋、元、明朝,進入清朝,過些年頭後,被改掉一句,再過些年頭,又被改掉一句,愈流傳愈通俗,愈通俗愈流傳,終於變成今天的版本。仔細比較原作和今版,你會發現,現今的版本比較通俗可愛。從李白的生平事跡,或李白全集內的九百九十首詩歌來看,李白才氣縱橫,豪邁奔放,走的是超凡脫俗路線,絕非隨和通俗之人。唐朝詩人賀知章曾讚嘆說,李白是「被貶落人間的神仙」,但,神仙不食人間煙火,跟凡人是有距離的;宋朝的蘇轍也說:「李白詩類其為人,駿發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他不但貶低李白的作品,還貶低他的人格;李白辭官退隱後,曾加入永王李璘幕府,永王興兵叛亂失敗後,李白被捕入獄,因此,宋朝的朱熹批評他說:「文人糊塗,居然到此地步!」宋朝的王安石也諷剌李白,說他的詩「十句裡有九句在談女人和喝酒」。

李白就是這麼一個不可愛、不討喜的傢伙。但是,你猜怎著?通俗可愛版的《靜夜思》在民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再加大家沒興趣研究李白的生平,於是乎,李白在我們的心目中,就永遠是那個半夜失眠、思念故鄉的大哥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