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5日

那些日本籍老師

當年初學日文,所上的第一堂課叫「日語發音」,老師是戶田老師。戶田老師任職於日本交流協會,算是日本政府官員,他的外表實在是太典型的日本人:一百六十五公分高,深色西裝,領帶,刮得鐵青的下巴,黑邊眼鏡,神色永遠端莊。他的中文不流利,但勉強可通,記得他曾說:「在台灣,學長不偉大;在日本,學長很偉大。」這是什麼意思呢?原來,在日文中,小學、中學的校長稱為「校長」,大學的校長為稱為「學長」,後者地位崇高,和中文「學長」不可同日而語。後來,有一位米山老師指導我參加全國日語演講比賽,得了第三名,米山老師後來娶台灣老婆,在台灣定居下來,他結婚時,我在典禮上獻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有一位古俣老師是帶著日本老婆一起來台灣的,師母說他原本立志當作家,後來才認命從事教職。古俣老師有時謔近於虐,上課點名,有人沒有應聲,他就抬頭正經的問:「這人還活著嗎?」有一次我們去台北醫學院比賽壘球,我用日語說「開始吧」,但誤用了錯誤的動詞,他當場糾正我,我以後再也不犯相同的錯誤了。齋藤老師年逾四十歲,個性極溫和,卻與我學妹談戀愛,後來他們相偕回日本結婚。佐藤老師短小精壯,冬天常穿單件短袖,大讚涼快,他的日籍女友有時會替他代課,但我對佐藤老師印象不好,有一次教室外有些小孩在吵鬧,他竟直接把玻璃杯中的水潑向窗外。對這些日籍老師而言,在台灣教書,只是人生的小插曲吧?不知他們最近如何了。

當讀者遇見作者

很久以前,一位我的讀者寫信給我,後來我給她電話,她每隔幾年,就會打電話給我,但是,不論是信或電話,兩人都只是寒喧,如果把內容原原本本的抄在這兒,讀來必定是很無趣的。搬了幾次家,壞了幾次硬碟,加以我的記性本來就不好,我已忘記她的姓名,曾以為她姓張,名某某,後來在報上看到那是某基金會執行長的名字,我想我是張冠李戴了,便正式承認我記不得了。重點在,每隔幾年,我就會聽見她的聲音,她通常劈頭就問:「你近來好嗎?」不怕是別人接的,也不介紹自己,我就憑那突兀的口氣而知道是她打來的,而她也向來不留連絡方法給我,我也不索討。為了這個幾乎是陌生人的朋友,我搬家後,沒有改電話號碼。

其實,我雖不出名,卻蠻常和讀者見面,念大學,寫小說時,常常接到一封信,就準時赴約,去人家在校外租的屋子,坐半個小時,話家常,離開後不再見面。作者和讀者見面,令一般人有很多遐想,如果這兩人性別不同,那遐想又常往艷遇方向發展,但是經驗多了,我就知道不是這樣,所以,見面之前沒有多想,見面後也沒有,毋寧說,有人欣賞我講出去的某些意思,令我覺得他和我有共通之處,我只是去探望位於我體外的我罷了。

比較意外的見面,是在一次網聚,記得那次是去外雙溪,走在山坡上,一個男生拍我肩膀,遞給我一疊報表紙說:「你能幫我簽名嗎?」我答好,簽上名,才發現,他把我在網路發表的推理小說印出來了,我看得出,他拿到我的簽名,非常高興。由這男生,我才想起,我從前見到的讀者似乎全是女的,我不認為這表示我有異性緣,應該是說,女讀者比較有見作者的欲望,也比較會付諸實行,男人讀到好文章,頂多說聲好,大概不會想去見作者,像我就沒有什麼想見的作者,不管是男作者或女作者,都沒有。

再想想,我還見過另外一位男讀者,之所以要「再想想」才想起來,因為其實他是一位作家,比我年長,也比我出名多了,我們曾在同一份刊物發表文章,他寫信鼓勵我,熱切的提議見面。俗說同性相斥,不知道我是不是對男讀者比較「壞」,我感謝他的鼓勵,也願意和他見面,但是一直拖著,不知何故,就是沒有赴約。後來,他出國留學,幾年後,他返台定居,有一天我在報紙藝文版看到他的消息,一時興起,去他工作處找他。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察覺他先感意外,隨之極為冷淡,我看出他是一位同性戀者,他則看出我並不是,對我完全失去興趣,我當然馬上告辭,一路心中後悔:我幹麼千里迢迢來此被選美?同時我領悟到,我對性別沒有刻板印象,我的文章顯示出這一點,某些同性戀讀者便懷疑我是同志了。我有一些男女性朋友是同志,但我自己不是,至少過去幾十年來不是。

我不曾因為仰慕作者而去見作者,但是為了公事,例如採訪、聚餐作陪客、參加座談會等,倒是見過不少。據我經驗,不要見作者面比較好,因為人如其文的太少了,人和文背道而馳的卻很多,不騙你,最常破壞作品形象的就是作者本人。一篇作品之所以好,是改來改去後的成果,人的外貌和姿態就沒有辦法這樣改了,長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這個道理,也適用於本網站,網上交換意見久了,自然想見面,但你對見面千萬別寄望太高,照片上是胡鐵花、小龍女,本人可能是吳孟達、潘迎紫,落差很大,你卻很難說人家騙你。

因公見到作者,和路上巧遇作者,是不一樣的,後者還蠻不錯。我在輔仁大學不知第幾屆的文學與宗教會議上,見過小說家七等生,那次沒有太特別的感覺;十幾年後,我在台電大樓旁豆漿店門口排隊買燒餅,發現他站在我身前,那次就覺得很有趣,也很榮幸:嘿!善寫自白體小說的七等生,和我喝同一家店的豆漿呢!

學韓文心得

辭典:如果能讀簡體中文,買簡體中文版的韓語辭典,一方面便宜,另一方面選擇比較多。我在台電大樓旁的「問津堂」簡體中文書店,從六七本韓語辭典中,選中「外研社」出版的「現代韓中中韓詞典」,只花不到三百元。後來,我去全國最大的書店三民書店,只找到一本韓語辭典,定價高達九百元。我選中的那本辭典前半部是「從韓文查中文」,後半部是「從中文查韓文」兩部分,而且它的前半部以「動」、「名」、「形」等中文,來標示單字的詞性,相形之下,其他版本的辭典以韓文標示詞性,對初學者很不方便。

教材:大學韓文系用的制式教材,往往解說過細,內容太多,而且,很醜。此外,制式教材涵蓋初、中、高級,一套至少三本,我實在無法評判哪一套比較好,所以我決定不買。坊間一些通俗韓語教材,簡潔而漂亮,似乎不錯。我去台北市立圖書館借了五個不同的版本,仔細比較,特別是試聽所附的CD後,選中「笛籐」出版的「莎郎嘿喲!韓語」。編排漂亮與否,見仁見智,但是這本書的CD真的很實用:分為六十八曲目,由於分得夠細,檢索容易;中韓對照,不會聽到一半,弄不清楚它講到哪裡;音色甜美,有些書的CD,發音死氣沈沈,毫無感情,令人聽了一句就不想聽了。

講義:我能了解,為什麼有些學生有講義後,還是希望有教材。那是因為我們現在用的講義:不附CD,回家沒有辦法練聽力;字體不統一,或不用楷體,初學者比較難辨認和摹寫;沒有裝釘,不好整理和攜帶;沒有統一的頁碼,不好檢索。不過,這些技術問題都不難解決。

我的學習目標:我希望提高自己對韓語的興趣,建立自修的能力,練習思考韓國文化。因此,我沒有花很多時間在朗誦和抄寫字母與單字,卻花不少時間在閱聽韓國的通俗文化文本,體會韓國文化的氣氛。來上課前,我自認不是哈韓族,可是現在,我覺得我好像是了。我很喜歡歌手朴軫永,可惜台灣買不到他的CD。我想學兩首歌:申勝勳的I believe、趙容弼的「歸來釡山港」。世宗大王在《訓民正音》中以「愚民」稱呼百姓,令我覺得他的漢文畢竟不道地。我常把韓國電影當背景音樂來放,如今我的韓國電影DVD已經有十九片了。文化比較上,我印象最深的是,韓國人要先問彼此年齡,才知互相該採用誰尊誰卑的口吻說話,如此階級井然的社會,人會活得幸福嗎?總之,我覺得我相當程度達到了我的學習目標,這要謝謝老師指導。

參考書:我的韓文程度不如韓國小學生,但是透過北京大學出版社「新編韓國語詞彙學」、河北人民出版社「韓文的創制與易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韓文漢譯實用技巧」等中文書,我開始接觸到韓文與中文的關係,讀得津津有味。

網站資源:
a.「韓國觀光公社」繁體中文網站內,有一個韓語教學單元,游標移到字母處,它會立即發音,不必按鍵,很方便。
b.「中韓論壇」簡體中文討論區,中國哈韓族聚集的地方,談如何學韓文,也談韓國文化,資料蠻豐富的。
c.北京某一個外語教學聯盟網站內,有一個韓文字母表,可以看看。
d.「在線韓國語教室」簡體中文網站。
e.一位台灣學者的「韓語入門」繁體中文網站,裡頭有些韓文和其他語言的比較。
f.有名的youtube網站內,除了韓國流行歌曲的MV外,有個共約二十集的「异国佳丽话韩国」(以簡體中文搜尋,才找得到)系列,二十位外國美女以韓語談韓國文化,有中文字幕,蠻好看的。
g.「朝鮮日報」網站,中英日韓文四國語言對照,了解韓國時事的利器。

書兄,好久不見

約二十年前,我在電視上看到電影「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留下深刻印象。正如好的恐怖片未必要鮮血淋漓,好的色情片也未必要露點,本片就有好幾段沒有露點的戲,拍得性感無比:Daniel Day-Lewis無聲的對護士說,take off your cloth,護士辨認出他的唇語後,又吃驚,又覺得好玩,竟依言照做;Lena Olin頭戴呢帽,穿著黑色內衣,放倒穿衣鏡,跪在上頭,優雅的爬行;德國軍官夫人勾引Daniel Day-Lewis,寬衣解帶,坐在凳上,嬌嗔說她渾身酸痛,說時,以手指著背、腰等部位。想買它的錄影帶(當時連VCD都沒有,更別說DVD了),但買不到,原來此片曾以「布拉格之春」為名,在台北影展中公映,但代理商並未進口。十五年前,我在紐約市某大錄影帶店,找到這部電影,明知沒有字幕,大半對白都聽不懂,還是興高采烈的買下了。又過了幾年,我找不到這支錄影帶,大概是我借給朋友後,就忘了曾借給他,而他也忘了曾向我借。幾年前,此片發行DVD,我立刻買了,和它之相識、追求、相逢、分手、重逢,在此終於結束。

類似經驗,還有很多。

1960年代初,朱子家(本名金雄白)在香港發表「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連載,後來結集成書。此書以汪精衛政權(1940~1945)為背景,談及政治鬥爭、高官的酒色財氣、當時的社會事件等,頗具娛樂性。只是,作者肯定汪精衛是憂國憂民的「英雄」,國民黨和共產黨卻認定作者和汪兩人是漢奸,本書遂在台灣和大陸成為禁書。1970年代,我念國小或國中時,在我爸書架上,讀到這套禁書,當時年紀小,似懂非懂,但仍讀得津津有味。1980年代,台灣往自由民主邁進,大剌客李敖重印本書,原始版本是印得密密麻麻的六個薄冊,他改為印得鬆鬆的三巨冊。李敖曾在他的「求是報」中,未經我同意,轉載我發表於其他雜誌的文章,對台灣作者尚且如此,我猜他也沒有付版稅給香港的金雄白。後來,我爸那套書不知去向,李敖版這套書也宣告絕版。2006年,我逛茉莉二手書店台大店時,又見到此書,但非香港版,也非李敖版,而是台灣古楓出版社於1986年所出的盗版,此版也分三冊,封面保留著香港版封面,版型稍大,但字跡不夠清楚。我一看價錢,很便宜,掏錢買了,結束這段情牽三十年的人書之緣。

三十年,夠久了。但有些書,你在十天內就與它重逢,而且,在那之前,你根本不知它之存在。那年,我去美國自助旅行,在芝加哥買了一片很特別的CD,名為The United State of Poetry,內有美國各地現存詩人朗誦自己的詩作,相當別緻。很多CD,都附歌詞說明書,打開一看,這片沒有,美中不足。十天後,我的行程到了華盛頓特區,在一家以同性戀為主題的書店,我發現一本和那CD同名的彩色精裝書,翻開一看,正是那些詩的原文,並附上作者照片,以及其他設計性的照片。我沒有特地找這本書,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它存在,可是我遇見它,一匹錦布上被添一朵鮮花,這像不像電影「甜蜜蜜」中,張曼玉和黎明在電器行前重逢的結局呢?

重逢,很甜蜜,但有時,重逢不如不見。念國中時,不知誰帶一本「小本的」來學校,下課時,大家搶閱,盛況大概和籃球比賽很像。何謂「小本的」?就是黃色小說,通常紙質極差,印刷極差,排版極差,但內容「好」得不得了,有大量母音發音練習。那本書名叫「性史」,我只看了某個故事的幾行,書就被同學搶走了,不過,在那資訊貧乏的年代,那幾行已足以令少年囝仔遐想到天外天去(在那時,何恭上編的西洋裸體藝術畫冊,幾乎可以當色情圖片來看)。當天的軍訓課上,冷面殺手阿丁老師不吭聲的走到某人後頭,唰的一下,從他膝上抽走一本書,走回講台,用那書啪啪啪的敲擊講桌說:「性史?小小年紀,看這個?」說完,將書放進他的提包內。後來,我才知道,把張競生博士所編著的「性史」稱為「小本的」,實在有些不敬,張博士是中國性教育的先驅,連魯迅在雜文中提及他,都不敢任意菲薄呢。「性史」當然也是禁書,禁書是可遇不可求的,只是我一直沒有遇到。約六年前,我去北京,逛舊書店時,看到一本「張竟生文集」,不禁兩眼一亮。大陸使用簡體字,「吃麵」寫作「吃面」,「張竟生」就是「張競生」,好在我常讀簡體字書,否則就失之交臂了。仔細一讀,書的主要內容是雜文,書末附錄有「性史」中的幾篇,但都不精彩,我想,禁書畢竟是禁書,精彩的,這本文集大概不敢收吧。又過了幾年,台灣的大辣出版社出版了足本「性史」,趕快買下,回家細讀,這才發現,豈只是「張竟生文集」的附錄不精彩,整本「性史」都極不精彩,思之若有所失。畢竟,在錄影帶文化、網路文化之洗禮下,我已不是當年那個無知的小毛頭了。

至今,約有二十本書和二十部電影,在我的「遍尋不著名單」中,其中有些已絕版,有些是國內不售,我期待早日與他們見面。

「無間道」的漏洞

電影「無間道」第一集中,曾志偉和泰國佬兩個老大做毒品交易,曾問泰覺得香港如何,泰以廣東話簡單的說:「好冷。」曾大笑說:「連廣東話都會說了?」「無間道」第二集,講的是曾志偉和泰國佬尚未當老大時的故事,兩人卻在機場流利的以廣東話談判,與第一集的設定不符,是為矛盾。

讀「城狐社鼠」

張大春的新書「認得幾個字」中有一篇「城狐社鼠」,網路上查得到該文,大意是:

張大春的兒子張容今年七歲,有一天,張容的老師撕掉張容的作業本上的幾頁,理由是他的字太醜了。張大春很生氣,認為導師傷害他兒子的自信心,向學校反映,結果校方接受了,還發一篇文章給老師和家長參考。張大春說,讀完那篇文章後,他「嚇得手腳發軟了起來」,因為「頂著科學研究之名的學者,對於教育鬆綁的實踐,竟然已經到了這樣令人髮指的地步」,他甚至想向被他抗議的老師道歉。張大春說,那位「知名的科學研究工作者兼科普作品翻譯者」主張「沒有必要逼著孩子把字寫好,理由之一是,反正現在連手機按鍵都能輸入中文了,何必還堅持手寫文字呢?」接著,張大春批評人本教育基金會「結合了種種具有時髦政治正確性的社會運動者,推廣著一套大人發懶、小孩發獃的野放教育哲學」等。

令張大春「手腳發軟」和「髮指」的那篇文章,是洪蘭發表於國語日報的「別強迫孩子含淚學習」,從網路上找到全文讀後,發現張大春實在有誤解或扭曲之嫌。洪蘭該文倒數第二段說:「認字、寫字是必要的,但字寫得好不好看,說實在,不及他說得有沒有道理來得重要,現在打字這麼方便,連手機都可以打字,何不讓孩子多一些時間去讀一些他喜歡的書,玩一些他喜歡的遊戲呢?」明明是說「寫字是必要的」,但「話說得有道理」更重要,到張大春的「城狐社鼠」裡,怎麼就成了「寫字不重要」呢?我多年前即讀過史英(人本代表)的「從森林小徑到椰林大道」和黃武雄(其他社會運動者代表)的「童年與解放」二書,也沒有看到所謂「大人發懶、小孩發獃的野放教育哲學」,張大春又是何所見而云然呢?

據我的偏見,「鼠城狐社」一文背後,至少有四種心理動力:第一,張大春頗以文學家自居與自豪,在他眼中,文字不只是溝通的工具,而是具有色澤、氣味、音色、性格的咒語、藝品或古物,我覺得他不能容忍外行人小看文字、小看文學、小看文學家。第二,張大春今年五十歲,在前解嚴時代度過青春,當時流行批判權威,知識份子從罵人中得到最大的快感和優越感,解嚴後,「後設」、「解構」、「顛覆」等戰術加入,批判花招就更多了,有人遂寫「如何在三天內成為左派」一文以諷此流行現象。第三,張大春是俗稱的外省第二代,從他在趙水康的電台節目和網上論壇來看,粗略一些的說,他頗有新黨色彩,而洪蘭是曾志朗的太太,人本教育基金會近來逐漸明白支持台獨,張大春與他們針鋒相對,並不那麼難以理解。第四,是張大春的性格的問題,我曾在電視上見到他獲選為優秀青年代表或好人好事代表之類的什麼,進總統府見李登輝,結果他似笑不笑的對李登輝說:「我這次來,主要是要邀請總統上我的電視節目。」這話的潛台詞是:「請搞清楚,你不是主持人,我才是。」後來張大春寫「撒謊的信徒」,在小說序中再三聲明他以一流小說家之尊去處理一個二流政客實在不值;我曾在汀州路的舊書店買了一本談工運的書,作者在封面內頁題字,請張大春指正,但願本書不至淪落舊書店云云,我總覺得,如果作者不寫那句「但願不」引起張大春「對著幹」的情緒,或許他的願望就能實現。

在聯合報資料庫中,找到一篇張大春於1993年八月三日發表的舊文,發表處是民生報婦女家庭版,題目是「嬌嫩的一代又一代」,把它和「城狐社鼠」合看,更能掌握他的思維脈絡。有趣的是,「城狐社鼠」直接批判人本,十四年前的此文卻是配合人本活動造勢而寫:

今年四月十號,人本教育基金會寄了一張「合約」給我。小小的卡片有如巴掌般大,密麻麻印了四項條款。大意是說:在我有生之年,絕不依賴體罰來管教孩子;絕不用刺傷孩子的話來斥責孩子;絕不默許在我身邊有任人傷害一個孩子的身體和心靈;絕不逃避為孩子謀求更好的生長環境和發展機會的責任。簽署這張「片面」的合約卡之前,我躊躇許久。之所以躊躇的原因,恐怕要比簽上這個名字(據說「張大春」三字似乎意味著有影響力的名人了)要更值得人家認識。老實說,我對有生之年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一定會做什麼、一定做不到什麼……之類的事,其實很沒把握。簽卡容易、兌現難,這是每一個擁有金融卡、信用卡之類有負債及償債能力的成年人共同的體認,以及苦惱。我成年日久,漸往中年裡鑽,也就是往老年上日邁月征了。看不慣的人和事不比以前少,卻常常比以前新──換句淺白的話說:我對年輕的人和年輕的事逐漸生出些厭煩的心思。合約卡上說的「孩子」,如果止於嬰幼兒或兒童,我會毫不遲疑地簽名認帳,並以之自許自期。但是在一個三十六歲如我的人眼中看來,許多二十郎當歲的青年仍舊是「孩子」;這些「孩子」大多受過國民教育,甚至還唸過不少年的書;他們的父母、師長比我的父母、師長可能還「開明」些、「民主」些、「寬容」些。然而這些「孩子」之厭棄這個社會或世界的態度和反省方式,卻常常令我怵目驚心。他們經不起挫折、受不得創傷、看不見理想,甚乃至於擔不起一個點兒責任的自我中心取向──不客氣地說:真他媽很欠揍!我的脾氣越來越古怪、性情越來越暴虐。同時我也發現:下一代,還有再下一代則越來越嬌嫩。是的,不能對幼小或弱小者施以任何方式的體罰和打罵,也許會令我這一代古怪暴虐的中年人修身養性,或者也會使嬌嫩的下一代,自主地不至於發展出古怪暴虐的人格。不過,我仍然要藉著人本教育基金會「假我之簽名」搞一個活動(即使它很有意義)的機會,反過頭來對許多從來沒捱過打、受過刺傷的「孩子」們說:如果嬌嫩的你們依舊發展出十分欠揍的人格,用不著我們上一代來打罵,自有下一代來對付你們!

這篇文章很怪,張大春一方面說人本辦這個反體罰活動「很有意義」,以及他「毫不遲疑地簽名認帳」不體罰嬰幼兒與兒童,並以之自許自期,另一方面卻又說他不相信簽約保證未來這檔子事,更不惜自稱「脾氣越來越古怪、性情越來越暴虐」,抨擊許多「嬌嫩」而「無責任感」的年輕人「真他媽很欠揍」,說那是父母師長「開明」、「民主」、「寬容」所致,最後對反體罰所欲保護的下一代放狠話:我們不打罵你們,但是別得意,你們等著你們下一代來對付你們吧。讀完後,我心中疑惑:大春兄,人家反體罰的確是反對體罰嬰幼兒和兒童,你最後到底簽了合約沒有?

我想,張大春並不樂於被掌權的團體或媒體,派去造勢活動中當搖旗卒子,他對「不體罰」亦有深深的疑慮,但是「不體罰兒童」實在太「政治正確」了(明治天皇和光緒皇帝都曾下詔禁止體罰以示維新),再加上民生報安排名人接力寫專欄,他很難對那個名人隊伍拂袖而去(所以文中自諷:據說張大春三字似乎意味著有影響力的名人),他被迫虛應故事,並為自己被迫而憤怒,遂在字裡行間不甘示弱地「討回來」。

如果有人要我承諾不體罰小孩,我也會猶疑,那跟有人要我對我的愛人說「我愛你」很像。「我愛你」之不能說,是因為它是在「我愛你」和「我不愛你」二者做抉擇,對一個完全沈浸在愛中的男人而言,愛他的愛人是不需理由的,因為他的愛人本身是工具也是目的,並非只是工具,「我不愛你」不是選項之一,要他說「我愛你」,是在強迫他接受「我不愛你」的可能性,這等於在他純純然的愛情中摻沙灌水,叫他何忍啟齒?

「承諾不體罰」也一樣,我不體罰小孩,是因為我一見小孩就高興或心疼,壓根兒沒有把「體罰他們」列為選項,絕不是因為他們「幼小或弱小」,也不是因為「體罰」沒有教育效果而且侵犯人權,你問我為什麼不肯承諾不體罰,我還想問你為什麼一開始就把體罰列入考慮呢。張大春對承諾不體罰的猶疑和我完全不同,他說「二十來歲的嬌嫩的年輕人」欠揍,這等於是說,他不揍兒童只是因為他們「幼小而弱小」,再參照本文先前說的四種心理動力,張大春的著眼處可能在,揍兒童使揍兒童的人顯得比兒童更弱,強者弗為也。更重要的是,張大春願意不揍人,不表示他心中不鄙夷他們,也不表示他不會以他擅長的修辭技巧來諷剌和威脅他們,他期待傷害那些他覺得該受制裁的人,因此他說自己「脾氣越來越古怪、性情越來越暴虐」,他要這樣說自己,我沒有意見,但是我不滿於他說他們那一代中年人都是這麼「古怪暴虐」,我算是他那一代的,我也勉強算「古怪」,但是我一點也不「暴虐」。依我之見,張大春是體罰的高危險群,他真該簽下那個不體罰的合約,我本來不必簽,但是為了帶動張大春等人去簽,我願意陪著簽。

張大春以為反體罰者主張「大人發懶、小孩發獃的野放教育」,但是以我為例,我反對體罰,卻不曾主張過什麼「野放」。從前我當小學老師時,深知絕妙的教案可以排除一切秩序問題和強制的必要,我比其他老師花費更多精神和時間來備課,我異常勤奮,何來「發懶」?因我有備而來,心細如髮,妙語如珠,洞燭機先,小孩從未「發獃」,而是為我演出的節目兩眼「發亮」。張大春把「嬌嫩」歸咎於「開明」、「民主」、「寬容」,我也不能接受,為開明而開明,為民主而民主,為寬容而寬容,未必能使「愛的交流」和「論點的交流」發生,欠缺「愛的交流」和「論點的交流」才會造成「嬌嫩」和「暴虐」,如果開明、民主、寬容竟能導致嬌嫩和暴虐,那只能說明它掛羊頭賣狗肉,或強度和累積量不足以去除專制時代的餘毒。

張大春非在「嬌嫩」和「暴虐」中二選一不可,而且暗示選前者不如選後者(以他的話而說就是:「我還不能確認那樣一把撕掉好幾張作業紙會是完全無害的──但是我相信另一端的論理更糟,而且偽善。」),這與他為文時常流露的緊張感和強勢是一致的。最後要講親子與師生的權力關係,我雖強調「愛的交流」,並不天真的以為「愛即平等」,也不否認「愛」來自某種社會建構。我主張為人師長者要自覺與承認自己比兒童更有權勢,並隨時予以節制與善用,所謂善用,指如行為學派大師史金納所主張,用在「文化設計」而非「懲罰」上。

日常語言中的曖昧


先前在早餐店看報紙,看到一則新聞:桃園縣某徐姓國二生,拿到外訂的中餐便當時,發現裡頭沒有飯菜,只有一張催款紙條:「想吃嗎?先繳錢,不想吃也要快還錢。」媒體追蹤,便當業者說:「如果家長、孩子有受辱感覺,我願意道歉。」道歉很簡單,說「我錯了,對不起」即可,不這麼說,卻說「如果你有受辱的感覺,我願意道歉」,是什麼意思呢?

前半段,用的是假設語氣,意思是你可能有受辱的感覺,也可能沒有受辱的感覺,簡單說,我質疑你為什麼非覺得受辱不可。後半段,談意願,不談執行,意思是,我願意道歉,但是還沒有道歉,你可別誤以為我已經認錯道歉了。

如果不肯說「我錯了,對不起」,大可說:「你覺得受辱,根本是神經過敏;我沒錯,我根本不必道歉。」不此之圖,以道歉之名行反駁之實,又要占當事人便宜,又要向大眾賣乖,這種閃爍其辭、沒有擔當的態度令人生厭。

從前把「無恥之恥,無恥矣」解釋成「無恥極了」,怎麼說?連續三個「恥」,其無恥的強度應該是單單一個「恥」的三倍吧?後來,仔細推敲,發現那句話畢竟不是「無恥,無恥,無恥」,故應解釋為:「不帶羞恥心的自責,也(更)是可恥的。」也就是說,有沒有犯錯,該不該懺悔,是一回事,但「假懺悔」侮辱了懺悔這件事,它本身就是一個該懺悔的錯誤。

日本小說家筒井康隆愛玩文字遊戲,其作品約可歸於「異想天開」類。此人在一篇「言語姦覺」(日文「姦」與「感」同音)中,對一些日常用語作心理分析,並將結果列表(見本日記所附圖檔),非常有趣。

最上頭一列內是用語,最左一欄是用語背後的心理,打上圓圈,即表示該用語背後有該心理。舉例來說,左邊數來第八個用語「如果說我沒有…那就是說謊」,其背後即可能有「主張」、「防禦」、「示好」、「恐懼」、「攻擊」、「牽制」、「言歸正傳」、「隱匿」、「強制共鳴」、「揶揄」等十種心理。下次,如果有一個男人說:「如果說我在街上不會偷看穿迷你裙的少女,那我就是說謊。」請細細體會他說這話背後的心理。

1.「基本上…」、「原則上…」等,一方面視接著要講的為不可或缺的基礎或核心,另一方面又暗示可能衍生「非基本」和「非原則」的例外,首鼠兩端。

2.「理論上…」是假設「理論」和「現實」相斥,這是說「有道理的未必對」和「不對的可能有道理」,無視於說理者有義務提出能解釋現實的道理。

3.「從某種角度來說…」的問題在,某一個角度到底是哪一個角度呢?

4.「我這個人就是…」是「本質先於存在」式的開場白,先定性定位,再據以發揮,彷彿該性該位係先驗而自明的真理。

5.「似非絕無」、「尚難稱非」之類雙重否定,常出現在司法判決書中,這是把舉證責任推給別人,其實「可能成立」和「可能不可立」是同一件事,不可把二者當作「成立」和「不成立」來用。

6.「不排除…的可能性」常以「不排除提出告訴的可能性」面貌出現,但提出告訴是全民的權利,你說你有提告的權利,等於廢話,發表此語的人最後通常並沒有提出告訴,說那話是在抬槓,強哉矯。

7.「誇張的說…」:覺得自己誇張,就不要那麼誇張。

8.「粗略的說…」:覺得自己粗略,就不要那麼粗略。

9.「持平的說…」:持平與否,要由第三者來判斷,說話的人自己不能往臉上貼金。

10.「還好啦…」、「ok啦…」:還好是不好不壞,ok是勉強及格,如果不行,請直接說不行。

總之,許多連接詞、口頭禪的背後,都有玄機。

最後介紹一個網站「澀柿子的世界」,該站有個「語相十面」單元,以文字和圖象示範和挖苦了十種「病態的」講話方式:綿延無盡主題不明、顛來倒去語意矛盾、周而復始、抑揚頓挫、一團模糊、自問自答、自戀、問個不停、說人長短、誇大不實;值得一逛。

讀「天河撩亂」

多年前買的小說「天河撩亂─鎮魂歌為時間的旅人而作」,今天終於把它讀了一遍。為什麼今天讀?只能說,在氣溫和心情半點不差的時刻,剛好望見它,剛好又有時間讀它。我和作者共事過,不算熟識,卻記得他沈默而幹練的氣質。記得某位剛從美國返台的女同事,在我面前,不勝其愛慕的說,要向他請教有關西藏的事,我知他日文極佳,念過中國哲學,但不知他何時成了西藏專家。本書內容涉及多種禁忌,廣告文案說它是「半自傳體長篇力作」,再加主角和作者有許多相同的經歷,極易對號入座,書一出版,原本就任職於出版界的作者和本書,就成為「文藝界」熱門話題,後來好像還獲選開卷年度好書。我很早就買它,如今才讀它,或許是潛意識的不想「湊熱鬧」所致。我心中有一份等待閱讀的書單,書單內的書並非次要,甚至是極重要,但我耐心將它放下,等待最好的閱讀時機。或許,等待時,我反覆想像那些書的名字,也是一種閱讀吧。

讀幾種台灣人傳記


我習慣隨身帶一本書,利用搭車、等餐等零碎的時間,能讀幾頁算幾頁,就這樣,一周約可多讀一本書。近兩個月來,我的隨身書以近代人物的自傳或回憶錄為主,特別是出生於日本時代的台灣籍作者,聽他們以日語或台語稱當時的舊地名和舊機構,總令我想起我那些舅舅和舅媽,我媽娘家世代都在台北大稻埕作木材生意。

讀傳記,趣味頗多:

謝雪紅(1901~1970)在自傳中說,她未念小學,幾乎不識字,卻在中國共產黨栽培下,在上海念大學,又去莫斯科留學。謝雪紅的革命伴侶楊克煌(1908~1978)在自傳中說,他有個朋友叫李喬松,設了一個神壇,揚言可請馬克思和列寧降壇說法,「思想有點糊塗」。

楊威理替葉盛吉(1923~1950)寫的傳記中說,葉的國家認同搖擺不定,他在日本念高中時,曾認同德日同盟,宣揚反猶太思想。葉盛吉死於二十七歲,與他同年出生的彭明敏(1923~)至今活著,彭在自傳中強調他當年主張台獨的知識性和正義性,李敖(1935~)卻說,當年彭與有夫之婦有染,醜聞即將敗露,彭遂決意以大案吃小案,令敵友均不敢靠近。

嗆人者人恆嗆之,李敖在自傳中說他豪氣干雲的和胡茵夢(1953~)離婚,胡茵夢在自傳中卻說,她和李敖結婚當天即發現李人品有問題,遂在他面前撕掉結婚證書,李敖絕口不提此事。李胡二人非本日記所稱日本時代生於台灣者,只是想到,順便一提。

許月里(1911~?)年輕時好漂亮,回想起來,我所知的社運界內真有不少永不顯老的俊男美女,這算「胸有詩書氣自華」的另解。許月裡對謝雪紅印象不好,因她見過她對老婦不恭敬。蔣碧玉(1921~?)是另一位美女,她八歲時被舅舅蔣渭水(1890~1931)認養,後來伊能靜(1969~)在電影「好男好女」中演她,蔣碧玉的先生鍾和鳴(1915~1950)是鍾理和(1915~1960)同父異母的弟弟,鍾有一張年輕的照片帥到不行,電影中由林強(1964~)扮演…

這些人都曾(至今)熱切的活過(活著),請看我製的圖表,他們可能相敵對,可能根本沒有交集,有人同年生,有人同年死,有人長壽,有人早逝,他們所交織成的那個年代,至今影響我們的思想和行為,不了解那段歷史,我們就無法真正的認識和了解自己。

美國的茱蒂法官秀

Judy Sheindlin女士從1972年起,在美國的家庭法庭(專門處理家庭民事糾紛)工作,十年後成為法官,至今已審判了兩萬多件案子。不知何時開始,她審判案件的實況被搬上螢幕,節目名稱叫 Judge Judy(茱蒂法官),廣受歡迎,為她博得許多粉絲。你跟美國人談Judge Judy,就像美國人找你談康熙來了,都會覺得對方上道極了。今天在youtube上看了許多Judge Judy 的案子,特地挑一則,介紹給大家。

如果英文聽力還可以,不妨直接看節目:
http://www.youtube.com/watch?v=UVDKrSHUNi8:上集,六分四十九秒。
http://www.youtube.com/watch?v=6fKp9caIoMA:下集,六分二十五秒。

不想為難自己的耳朵,就聽我簡報案情如下囉(不保證我沒聽錯):

2002年十一月六日上午十點多,三十八歲的女性電腦工程師琳達,進電影院看「揮灑烈愛」。早場電影,院內不到十人,電影上演五分鐘後,兩個男人進場,坐在她的前排,大聲聊天。所有觀眾對那兩人怒目而視,但不制止,最後琳達說:「請安靜。」兩人中的哈斯(六十餘歲)反唇相譏說:「我們又沒有吵到你,婊子!」琳達沒有還嘴,幸好兩個男人安靜下來了,但是沒多久,兩人又大聲談話起來。琳達沒有心情看電影了,起身離座,路過哈斯時,順手將手上的大杯汽水澆在他頭上。全場大笑,哈斯跳出來叫罵說:「妳等著去坐牢吧!」琳達走出電影院,哈特跟上來,搶走琳達的塑膠購物袋,不讓她走,琳達便留下來,等警察來處理。

哈斯向法院控告琳達,要求她賠償三千多元。法庭上,哈斯說,他故意晚五分鐘進場,是因為不想看預告。茱蒂法官當場斥責他:半途入場,干擾其他觀眾,是自私無禮的行為。哈斯說,他在戲院內跳起來追琳達時,扭傷背部,還說他被澆汽水後,兩眼有灼燒感,從此再也不能戴隱形眼鏡。茱蒂法官讀完哈斯提供的單據後,要求他提出醫師證明,但他提不出來。茱蒂法官狠狠責罵哈斯後,只承認某一筆四十美元的損失,判琳達賠十倍的四百元(這大概是「懲罰性賠償」的概念,台灣目前只有在消費者保護法中有類似規定)。判決確定後,原告和被告對鏡頭發表感想,琳達說:「令我吃驚的是,居然沒有別人將汽水倒在哈斯先生頭上。」

茱蒂法官每天審判這種雞毛蒜皮小案,所涉賠償金額從幾百元到幾千美元而已,但正因這些是小案,她的節目呈現了美國人的日常生活和思考方式,頗值得我們欣賞。即使已知本案案情,再看一遍影片,仍無損其趣味:看法官茱蒂如何主持審訊全局、原告哈斯如何演出討厭鬼、被告琳達如何既懊惱又得意、黑人法警如何用眼神譴責原告等,實在是娛樂性十足。

從佛法看「色戒」


陳沛然在「情之探索與神鵰俠侶」一書中,以佛法為核心,提出一個愛情理論,很有意思。

1.人對愛情採向外抒發態度者稱「豪情」,反之採向內收歛者稱「抑情」。
2.「豪情」落實於特定一人,稱為「多情」。
3.付出「多情」,未必能得到回報,如果得不到回報,或對方半途取消回報,從而貶低對方之貶低,否定對方之否定,這叫「絕情」。
4.「絕情」和「多情」均因在乎對方而生,再加上無特定對象的「豪情」,三者合稱「有情」,即人在情場內的意思。
5.人在情場外,有兩種情況,嬰兒或精神病患等不懂愛情是「未情」,因故選擇退出情場是「非情」。
6.以上各種狀態,可因主觀心意和客觀條件而在瞬息之間相互轉換,也可能因對象不同而有不同形態,如對甲「多情」,對乙卻「絕情」,對丙則「非情」。
7.「豪情」貪,「絕情」嗔,「多情」癡,「非情」懼(害怕愛情),這是戲劇最愛搬演的材料。
8.「中正之情」最從容:不妄稱「有情」高於「非情」或反之,不妄稱「豪情」高於「抑情」或反之,不妄稱「多情」高於「絕情」或反之,在各種「情」的形態間隨遇而安。

以這套佛法的理論來看「色戒」,會看到什麼呢?

易先生:性喜漁色是「豪情」,兇暴待王佳芝出於「絕情」,溫柔待她是「多情」,險被暗殺後「抑情」或「絕情」,殺了王佳芝。王佳芝:拒絕追求者是「抑情」,喜歡鄺裕民是「多情」,但鄺裕民「抑情」,令她惱怒而「絕情」,故不惜失身於梁潤生與易先生,但在易先生「豪情」所激下而「多情」,慌忙欲「抑情」不可得,再無以「絕情」而殺人的動力,最後被易先生殺了。

小說版本中,王佳芝死後,易先生認為,王佳芝臨死時恨他,如依此說,王佳芝最後是「多情」轉「絕情」了,易先生不以為忤,喜上眉梢,因為這情場老手明白,「絕情」是「多情」的另一種表現。但小說其實沒有直接描寫王佳芝臨死時的心情,張愛玲算是給王佳芝留下開放的結局。我沒有看過電影,但是看過湯唯接受採訪時,說王佳芝死於浪漫和幸福中,如依此說,電影中的王佳芝最後就是「多情」至死不渝了。有人說電影中的易先生最後「顫抖哽咽」,那就是和王佳芝一樣走「多情」路線了。

小說的「絕情」和電影的「多情」,何者為佳?有人嫌「絕情」愚嗔而選「多情」,也有人嫌「多情」愚癡而選「絕情」,要在「嗔」和「癡」兩種「愚」中二選一,真是太難了。「絕情」之寂寞和殺伐之氣固然難忍,「多情」使易先生險被暗殺,使王佳芝被捕槍決,又好到哪兒去呢?如依陳沛然的愛情理論,王佳芝臨死時,大可兩者都不選,看破「有情」,走入她從未造訪的「非情」新天地。只是,李安「抑情」而嚮往「豪情」,張愛玲「多情」而「絕情」嗜諷,兩人都跟王佳芝般,執著於「有情」而不能自拔。

很多人說,看完電影「色戒」後,心情沈重。我想,要是電影忠實於小說原著,安排王佳芝最後「絕情」而易先生「喜上眉梢」,那些心情沈重的觀眾怕要痛哭出聲了。對「情」、「色」這類問題,談理論沒有用,從寫本文之始,我就一直在想,有什麼小說或電影能與「色戒」抗衡,令讀者和觀眾心情不要那麼沈重呢?

「神鵰俠侶」曝露了情場內外的人生百態,而非只在「有情」境內打轉,是個好選擇,但是它至少有三個缺點:武俠小說標榜「殺人技能」,愛好和平的女性和部分男性(這句話當然是在取笑愛讀武俠小說的男性啦)可能不喜;「神鵰俠侶」故事發生在中國宋朝,現代的讀者較難認同;金庸小說是普通級,對床戲模糊帶過,和「色戒」相比,口味未免太淡…

因此,我推荐大陸作家王小波的小說「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等。王小波描寫的男女相愛和性交,理直氣壯,情直慾壯,出以佯裝不解世俗禁忌的敘事口吻,令人捧腹;但它又不是耽溺於自我感覺的言情小說或色情小說,其性與愛以對方為工具,也以對方為目的,成為受體制迫害時的救贖,令人感動。李安和張愛玲的「色戒」到底在戒些什麼?站在「有情」內戒「多情」,只是在「絕情」、「抑情」、「多情」的煩惱中輾轉而已,好比減肥者戒冰淇淋改吃炸薯條,偶而忍不住又偷嘗幾口冰淇淋,夫復何言?祝天下導演不再當眾崩潰掉淚,小說家也毋須離群索居。

阿仙來信了

從資料上看,這是一起幫派份子在國中校園內販毒的案子。

我約阿仙在學校旁的紅茶店見,他非要改在鄰近的小公園不可,我心生狐疑,仍答應了。到了公園,阿仙來了,他身後有五位高頭大馬的同學,我和阿仙對坐石桌旁,那五人沈默的圍觀,我問他們可不可以讓我們單獨談?他們羞赧的摸摸頭頂,連聲說好,走了。細看阿仙,瘦小白皙,鼻下有細細的汗毛,眼神中有些散煥,竟似強忍著什麼悲傷。我告訴自己:那可能只是吸毒的症狀。

認識阿仙後,覺得他是頗有理由「悲傷」的,父親得老年癡呆症,但管教嚴厲已成本能,母親中風後住在療養院,哥哥大他不到一歲,他念國三,哥哥念高一,家屋是違章建築,屋內陰暗骯髒。所謂販毒,在他而言,只是受朋友之託,向同學兜售三級毒品,自己也在好奇下淺嘗幾回。

新店的少年法庭上,人本保證盡力輔導阿仙,法官要求他回家睡覺、準時上學、不再跟人打架,他點頭說嗯。校方處理他的案子時,有些疏失,例如:遲遲不向教育局通報、讓警察在他上課時將他帶走、沒有第一時間通知家長等。但事後,校方擬出完整的輔導方案,人本決定對外保密,讓校方安心亡羊補牢。

每天上午,九點多的時候,我就豎起耳朵,常常是輔導主任來電說:「阿仙還沒有來喔。」我答:「我馬上去找他。」便騎車去他家,去他朋友家,把他從被窩挖出來,送他去學校。阿仙常在一個拾荒的朋友家睡覺,那兒有約五六位年齡和遭遇和他類似的男生,整夜打電玩,近凌晨才東倒西歪的睡下。阿仙有心準時上學,但是朋友都在熬夜嬉樂,叫他如何說「我先睡了,明天要早起」?一旦睡到快中午才起床,下個念頭很可能就是「今天不去算了」。

每次「哄」他起床,總要花我至少一個小時,起初他神智不清,最後被我磨得清醒過來,便將臉埋藏在自己的臂彎下,偷偷的羞澀的微笑。有一回,帶他到輔導室,一位老師見到我們,問明情況,對我說笑:「你是社工,還是慈濟呀?」我摸摸自己頭頂說:「你看我是不是光頭就知道了。」校方安排阿仙每天中午上課業輔導,除了定期跟我面談外,也申請了經費,定期跟「張老師專線」面談,阿仙也很合作。

法官要求的三件事,回家和上學,他並沒有做得很好,我只希望他做好第三件事。可惜,事與願違,那些在樓梯間抽菸之類的小事就不談了,有一次他同學去別班「討公道」,他跟去助勢,結果比他同學更衝,率先跟對方毆打起來。他個子小,說話溫和,打起架來卻兇,像完全不同的人。

和阿仙的父親相熟了後,我們一群人去他家大掃除,該洗的洗,該收的收,該扔的扔,心想,家中環境弄整潔些,阿仙和他哥哥比較願意待在家中。不料,事後阿仙的爸爸老是向我抱怨,我們打掃後,他有一罐珍貴的陳年蘿蔔乾不見了,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則以「寬恕」的眼光看我。有一天,阿仙的爸爸指著一個玻璃罐說,就是這種老蘿蔔乾,我隨他手指望去,心中大喜,因為罐上貼了商標,這就好辦了。我說:「我馬上訂五罐來給你。」阿仙的爸爸一愣,搖頭說:「我上次那罐,醃一百年了,買不到的。」我又被打敗。

我也曾去天母探望阿仙的媽媽,那所私立療養院雖是社會局所安排,場景仍然令人鼻酸:炎熱下午,電視高吊在牆上,播出沒有人看的節目,一群老人坐臥在床上或椅上,行動不便的被綁坐在輪椅上,以免滑落,老人彼此不交談,一名東南亞籍的女傭坐在角落,面無表情的修剪自己的指甲,這就算是「現場有專人照顧」了。

每一兩個月,我都要陪阿仙去少年法庭一次,法官很有愛心和耐心,每次詳細問完阿仙近況後,都以「看得出你有努力,但是進步不夠多」為由,交由人本繼續輔導。

阿仙畢業了,考基本學力測驗那天,發生一件事。考堂結束後,阿仙那校的人跟別校的人起衝突,幾乎要打群架,阿仙看情況不對,拉著好友,避開了。這稱不上豐功偉業、好人好事,但是阿仙能放下他最在乎的「義氣」,思考打架的後果,然後避免它,令我們十分欣慰。阿仙有他想念的學校和科系,但是他基測成績不好,達不到錄取標準。他到處找工作,都做不長,有一次他不顧我們反對,去網咖上大夜班,還有一次,我們安排他和他朋友兩人,去他那朋友的親戚開的洗車廠工作,結果兩人只做兩天就跑了。

後來,愈來愈難找到阿仙:打電話去他家,他不在家;打他手機,沒開機或沒有人接;在手機中留言,他不回;親自去他朋友家找,他朋友說他很久沒來了;偶而找到他,約他見面,他都說好,此後卻又不知去向。家庭、學校、社工單位,能幫助他的力量,都要斷線了,阿仙要如何在這功利無情的社會中,肯定自己,抗拒訴諸感官的誘惑?

我們曾請兩位少年隊的刑警來人本,就阿仙的案子,請他們協助。來人輕咳一聲,似笑非笑的說:「我們和你們人本不同的地方是,你們迷信愛的教育,不相信有些小孩是壞人。不過,這樣也好啦,以後我們處理不了的案子,可以請你們幫忙。」委婉的微詞令我莞爾,以打擊犯罪為使命者,如此說,我也不意外,但是心中不由想起阿仙曾說:有一天半夜,他們一群朋友坐在公園聊天,忽然來了兩個少年隊警察,環顧四周,喊某人姓名,然後不由分說,走到那人面前,伸腳踹他,將他帶走,後來那人因案被送往桃園少年輔育院。

幾個月後,有人說,阿仙跟人打架,掛彩了。又過幾個月,有人說,阿仙加入幫派了。後來,又有人說,阿仙的爸爸報警,警方從他家搜出毒品,阿仙被補了。我不知道,這些消息是真是假。最後,阿仙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傳來。約一年後,江老師接到阿仙的信,拿來給我看。當初就是江老師來,請我們幫助阿仙,阿仙和江老師的交情遠非我所能比。只是,信是從「桃園市向善街九十八號」寄來的,我很熟悉這個地址,那個半夜被刑警踹的少年,最後就是被送去這個地方。

我急切的展信來讀:和我們失去聯絡後,阿仙又犯毒品案,今年三月進了少年觀護所,六月轉往少年輔育院,這封信是十月寫的,他還要兩年半才能「出來」。我關心他為什麼進去,以及什麼時候出來,但是我更想知道,他以什麼樣的心情待在那兒,他如何看待自己。

細讀第二遍,阿仙說:「我很高興法官判我來這裡,爸爸不用再擔心我沒有回家了,我也了解了許多道理,以及自己的渺小。」我不禁眼紅了。阿仙又說:「江老師,國中這麼多老師,我居然還記得妳,是因為剛踫到毒品這條案子,我最無助的時候,妳幫助了我。雖然我沒有什麼優點,但是我懂得知恩圖報。記得我常在辦公室開玩笑,喊您『老媽』嗎?當時我真的把妳當媽媽看待,連做壞事,都不敢讓妳知道呢。」看來,阿仙在輔育院,過得還好,和江老師通信後,他必定更加心安了。我想找時間去桃園看他,去前先寄些書呀什麼的給他。

在我帶過的青少年中,阿仙無疑是特殊的一位。從前他對我總是「點頭說嗯」,這次他以文章表達心聲,令我覺得他長大了,但也可能他從前就很能寫,只是我無緣讀到。不過,有一點,他從來沒有改變:不管情況如何窘迫,他從不怨天尤人,而且同情別人,明白有些人真心愛他。記得,阿仙的父親在法庭上,以大嗓門訴說幻想的情節,在法官面面強行擁抱兒子時,阿仙的臉上絲毫沒有憤怒和羞恥,我特地去看他,我看到他對父親流露出深深的憐惜。

最後的通信

From: John [mailto:John@gmail.com]
Sent: Saturday, January 05, 2008 3:21 AM
To: Mary
Subject: just can’t let go
親愛的瑪麗:這麼多任女友中,我只對你說過我愛你。我愛過的不只你,但是只有對你說我愛你,我不害羞。記得上次我向你提分手嗎?我不是嫌你,而是,我為我無法成為你期待中的我,為我無法完全包容你,羞愧得無法與你在一起,才黯然求去。我追求意義,其次才是相聚,你能理解我這優先順序嗎?分手後,我常想起,有人說,置之死地而後生,但絕大多數的情形是,置之死地後,便萬劫不復的死了。我曾死裡逃生,這種僥倖可能在人生中發生兩次嗎?從前,好幾任女友對我說,要永遠與我在一起,我對不同人也說過相同的話,最後都落空了,因此當你無心機的對我那麼說時,我為你這輕率的承諾而不安。和你在一起,痛苦也是快樂,因為我知道,要不是我愛你、在乎你,我根本不會痛苦。我比你敏銳,我很早就知道我註定要有苦頭吃了。啊,我是病人說囈,我不該在分手後說,但我還是要說:我有一個性幻想,希望你全裸站在桌上,讓我仰頭,好好看你半小時。我恨我沒有在和你交往期間,將這幻想付諸實行。我不怕老,我慶幸自己不再像年輕時那般無知,可是,和你在一起後,我開始怕老,我怕你被我的外表所誤導,看不出我在感情部分永遠是少男。枕頭上本有你的氣味,分手久了,也就淡了,我只好拆下枕頭套,將它洗乾淨。想起你常檢查我的皮夾和手機,如果過去的女友這麼做,我早就瞪她白眼,要檢查可以,該先問一聲吧?可是,你這麼做,我只微笑看你做,沒有問題,檢查吧,無所謂,我知道,你愛我,才這麼做。分手時,你謝謝我多年來陪你,陪?這麼說,令我覺得我是一株綠化室內的好盆裁。多年來,我對你做的,只是「陪」?分手半年後,你告訴我你另外論及婚嫁,並說,再沒有男人比我更正直了。正直?什麼意思?是說我主持會議時十分公道,還是賣東西時不偷斤短兩?我是正直沒錯,但那是由我對你的愛衍生出來的,請你誇獎我對你的愛,不要從諸多衍生物中只選一項來誇。從前,我抱怨你不停扣我分數,分手後,你來信說,或許你真的對我不停扣分,從你的說法,我知道,你不了解我為何抱怨。反過來說好了,我從來不扣你分數,因為我已不替你評分,根本不知你現在的分數是多少。當我說我愛你,我的意思不只是我選擇你,而是我不再選擇別人了,既然不再選擇,就沒有必要評分。我抱怨你扣我分,所抱怨的是,我不再選擇,你卻繼續選擇,真不公平,如果你仍在選擇,為什麼常說「我們老後可以搬去花蓮住」之類的話?對你而言,說話很簡單,脫口而出,我口說我心即可,我卻慎重的把每句話當作承諾。夜深了,我失眠了。如果愛是一種病,我已病重,甚至病危。我不該寄這封信給你的,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會寄,而我明天就會後悔。不管了,寄吧。你的舊愛約翰。


From: Mary [mailto:Mary@gmail.com]
Sent: Saturday, January 06, 2008 9:51 AM
To: John
Subject: re: just can’t let go
別再寄信給我了。

2008年1月3日

妳普通話講得不錯

電話響了。一位小姐問我是不是某某某,我說是,她問我是不是委託一位林正亮先生,到第一銀行桃園分行去提款。我一聽就知怎麼回事,不急不徐的說:「妳普通話講得不錯呀。」對方愣一下說:「你國語也講得不錯呀。」我不說話,她等不到回音,問我:「喂?」我說:「妳還想談嗎?」她把電話掛斷。

那句「普通話講得不錯」,是我對付詐騙集團的必殺技,如果對方答「謝謝」,就露饀了,今天這位沒有答「謝謝」,已經算是有警覺,但是她的答案,無異於承認她使用「普通話」,依然露饀,本來露饀後,應該若無其事,但是我不說話,她心虛了,等我說「妳還想談下去嗎」,她已經承受不了,只好掛電話。

詐騙集團的日文叫「架空請求業者」,簡稱「架空業者」。youtube 網站裡有一些某位「今井記者」和「架空業者」通電話周旋的片段,非常好看。今井記者不卑不亢,犀利機智,鍥而不捨,回撥達七十八次,騙子氣結,承認行騙,甚至邀他入夥,保證高收入,令人拍案叫絕,只可惜是日語發音,不諳日語就不能領略其妙。

醫院的陳先生

打電話去某大醫院,約精神科某醫師接受採訪。接電話的小姐請我稍待,將我的電話轉往別的部門,不久一位男士接起電話,自稱是公關部的陳先生,他客氣的問明我的身份和來意,允諾代我接洽。醫師通常不好約,打去醫院,不是在看診,就是在巡房,要不就是今天沒有門診,根本沒有來,留言,他也未必回你,有了公關部,記者真的可以省很多事。

隔天,陳先生來電說,有一位葉醫師下周三或四有空,問我這時間可以嗎?我說可以。又過一天,陳先生打電話來說,改周二下午兩點可以嗎?我說可以,他說那麼他和我約周二下午兩點,他親自帶我去找葉醫師,我說謝謝,心想:有公關部真好,如果直接和醫師改時間,不知得多花我多少時間。

今天下午兩點,準時到醫院門口,打電話給陳先生,他帶我去小兒科的空看診室,和我交換名片,談了兩句後,請我稍候,他去帶葉醫師來。葉醫師來了,採訪約進行一小時。結束時,我客套的誇獎這家醫院的公關部,說省了我不少事。葉醫師說,對呀,幸好有公關部,常有精神科的病號用各種藉口要找我們。回家後,我奔去上網,果然,我查不出這家醫院有什麼公關部。如果我要採訪的不是精神科醫師,一開始還會有個「公關部」介入嗎?我也想起,我把我的全名告訴陳先生,陳先生卻只告訴我他的姓,而兩次來電以及先約在門口見,很可能是在查證我的身分和觀察我的精神狀態。

徐老師

我念三四年級的時候,吳老師常打人和罵人,我最不喜歡他用食指戳同學的額頭,然後說:「你這個小腦袋,到底是什麼毛病?」不過,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就是了。升五年級以後,換了徐老師,徐老師不打人,但是很難說她罵不罵人。她有一個壞習慣,就是先說「舉頭三尺有神明」,然後說,做壞事,不承認,就算沒被發現,神明還是知道,以後你就得下地獄,被燒成焦炭。

從前吳老師罵人的時候,你看得出他很生氣,故意要嚇你,那就不可怕了。徐老師說那些話,卻「誠心誠意」,一本正經,不是故意嚇人,反而非常可怕。有地獄,就有天堂,徐老師誇獎同學,就說他以後能上天堂享福,同學問:「天堂上面有什麼?」她興致來了,就花半小時,詳細的描述,課也不上了,表情跟她談地獄時一般的認真。有時我不知道,到底是吳老師好,還是徐老師好,這兩個老師好像都跟其他老師不一樣。

上星期五,有人打翻徐老師桌上的墨汁,桌面黑黑髒髒,一塌糊塗。徐老師回教室,看到,大聲問:「是誰弄的?」沒有人回答。她追問:「有人看到是誰弄的嗎?」還是沒有人回答。她站在講台上,兩手抱胸,叫大家立正,左手貼在腿旁,右手摸左胸,跟著她念:「如果是我弄的,而我不承認,願受天打雷劈!」我的心臟跳得好快,我老實的念完前兩句,把第三句念成「燕瘦煙塔喂屁」,我假裝發誓,是因為墨汁正是我打翻的,我本來只是想去翻我的聯絡簿,看我媽昨晚有沒有簽名,不小心弄倒墨汁瓶,不知道是誰,沒有把蓋子轉緊。

徐老師又開始說那些怪話了:做壞事,說謊話,下地獄,被火燒,被水泡,被刀砍,被狗咬,被壓成肉醬之類的。她一直看我,我心中發毛,她說她會看相,能看出人前世的業障,以及十年內有沒有好運。我不確定,我的手有沒有沾到墨汁,我很想檢查我的手,但是不敢伸手出來,也不敢低頭,否則豈非不打自招?徐老師走下講台,在我們之間走來走去,我心想:「不要,不要過來我這裡。」她好像聽見我心裡的話,卻漏掉那句話的「不要」兩字,直直的朝我走來。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想,我的兩個肩膀平不平呢?如果一高一低,會不會洩漏什麼秘密?她走回講台,盯著我們全班,幾秒後,嘆一口氣說:「天使傳達上帝的旨意,叫我不要跟你們計較,這件事,算了。」她說:「現在,我們一起來禱告,希望那位犯錯的同學悔改,親自向上帝認錯。」她帶著我們禱告完,開始上國語課,但是看時間,馬上就要下課了。

下課鈴響,幾乎所有人都跑去操場玩,但我沒有心情。坐我前座的楊淑慧和李正芳聊天,講昨天晚上電視上的靈異節目。楊淑慧的文具都是日本進口的,我曾經向她借來看,她說:「不行,你的手太髒了。」講話的調調跟吳老師一模一樣。想起這件「往事」,我右手摸著左胸,大聲說:「上帝呀!」楊淑慧回頭瞪我:「你要死啦?」我板著臉說:「對!我要死了!」我咬牙切齒,用力搖頭說:「我要你陪我一起死,一起下地獄!」李正芳尖叫起來,楊淑慧嚇呆了,太好玩了,我把右手塞進嘴裡,假裝要掏出一顆心臟來。五支手指才塞進一半,我就嗆到了,不得不住手,不停咳嗽,我用沾了口水的手去摸楊淑慧的臉,她終於也尖叫起來,和李正芳一起跑掉了。我不是真的要摸她,我才不想踫到她呢。我沒有喝酒,卻有喝醉的感覺。有一部卡通的主角,遇到困難的時候,向天空喊:「萬能的天神,請賜給我神奇的力量!」然後,天空會打雷,他就變成全身都是肌肉的超人。我繼續咳嗽,不是嗆到,而是太好笑了。

上課鈴響,這是邱老師的音樂課,楊淑慧晚了十分鐘才進來,而且不回座位,先去跟邱老師講悄悄話,一邊講,一邊遠遠的看我。邱老師叫我的名字:「你們徐老師叫你現在去辦公室找她。」我走出前門,路過楊淑慧時,她躲到邱老師身後,兩手捏著邱老師背部薄薄的襯衫,我們全班都知道,楊淑慧愛邱老師。

這下完蛋了,我心中有不祥的預感。

在辦公室門口喊:「報告!」沒有回音,我還是進去了。喊:「報告!」等於在說:「我不是小偷,我不怕別人知道我來了!」所以即使沒有人叫你「進來」,你還是可以進來。徐老師坐在桌前,翻閱一本很厚的書,書皮黑色的,每一頁紙的邊緣是金色的,看起來很貴重的樣子。我叫她兩次,她抬頭,微笑問:「你來了?」我點頭。她想了一下,問:「你和上帝說話了嗎?」我搖頭。她問:「搖頭是說沒有,還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我仍然搖頭,她卻點頭了:「我也覺得不像上帝,我看你是魔鬼附身了。你咬自己的手?有沒有受傷?」我不知如何回答,還是搖頭。她站起來,竟一把將我抱入懷中,哽咽的說:「可憐的孩子!」她用拳頭用力刮我後背,我想起阿嬤曾經帶我去刮痧。奇怪的是,刮痧很痛,徐老師這個怪招卻很舒服,我甚至忘記她是女老師。徐老師放開我,拍我的肩說:「我會為你禱告的。」我鞠躬說:「謝謝老師。」一溜煙跑掉。

星期五晚上,我正在看電視,門鈴響了。阿嬤開門,和門外的人講話,講到節目演完了,才關門進來。我問阿嬤,是誰來了?她說是徐老師,我嚇一跳,問徐老師來幹什麼,阿嬤說,沒有事,她只是路過,問你有沒有做功課。我說謊,大多數大人看不出來,但是阿嬤說謊,所有小孩都看得出來,不過她說沒事,我也樂得當做沒事,心中慶幸我媽不在家,如果是我媽遇到徐老師,我不敢想像,會發生什麼事。

星期六上午,阿嬤叫我起床,我說:「今天放假耶。」她說她知道,她要我陪她去拜拜。我問,去龍山寺還是關渡宮?她說,都不是,掏出一張名片來,就著光,讀出來:「七仙將軍壇。」我聽過七仙女,還有醉八仙,從沒聽過什麼七仙將軍。我不想去,阿嬤非要我去,我只好陪她去。

轉了三次公車,走路十五分鐘,來到一個堤岸旁的巷子裡。一個穿背心的老頭子坐在神案旁打瞌睡,阿嬤叫醒他,說是徐老師介紹來的。那人高興的說:「你是徐老師的朋友喔?要收驚是不是?好,打七折!」阿嬤說:「打七折是多少?」那人說:「一次五千,打七折,三千五。哎呀,徐老師介紹的,算你三千就好了!」阿嬤說:「夭壽!那麼貴喔!」那人生氣了,指神案後那尊黑黑的神像說:「在這裡,不要亂說話。」阿嬤趕忙道歉,那人說:「先收錢。」阿嬤付三千元,那人回屋內,換上一件黃色的袍子,用毛筆寫了一張符,放進碗裡,燒成灰,倒水進去,念念有詞,叫我喝掉。我才不喝呢,他說:「大膽妖孽!給本將軍現身!」然後用那碗髒水潑我,我閃開,還是被他潑到一點。他實在很聰明,把水潑掉,就不必逼我喝了,如果他強灌我喝,我非咬他不可。最後,那老頭叫我們下次再來,要來三次,才能斷根。

回家以後,媽媽問我們去哪裡了,阿嬤說我們去拜拜,我說才不是呢,我們去徐老師介紹的神壇收驚。然後,這兩個女人就開始吵架了。媽媽說,我不是叫妳別去嗎?阿嬤說,這是老師的意思,老師是好心。媽媽說,老師哪裡是好心,她是鬼迷心竅,什麼時代了,還在怪力亂神?我覺得,媽媽只說對一半,徐老師鬼迷心竅沒錯,但是她也是好心,我又想起上周五她哽咽的抱住我的情景。最後,媽媽說:「一次三千,要去三次?你下次還去嗎?」阿嬤忘了她本來是主張要去,脫口而出說:「不去!刮痧一次五百,這個一次三千,又不是搶劫!」媽媽對我說:「星期一,我帶你去找徐老師!」我苦笑,心中想:七仙將軍呀,快來救我!

星期一早晨,我和媽媽來到學校辦公室,那個可惡的吳老師坐在附近改作業。媽媽對徐老師說:「我太了解我兒子了,他故意裝神弄鬼,來嚇女生。楊淑慧?那更沒錯了,他特別喜歡找她麻煩。」徐老師拉我過去,輕聲說:「你今天覺得怎樣?」我說:「我覺得很好。」徐老師嘆氣說:「這要感謝七仙將軍。告訴老師,上星期五,魔鬼附身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我看看媽媽,媽媽皺著眉頭看我,吳老師低頭在改作業,表情像是在忍笑,他和徐老師坐這麼近,一定常聽徐老師講天堂和地獄。

我該說什麼?我能說什麼?我不能說我見到上帝,也不能說我鬼魂上身,因為根本沒有那回事,我又沒有精神病!但是,我也不想承認我演戲給楊淑慧看,不是怕被罰,而是徐老師相信我鬼上身,我說出真相,顯得她很笨,那不是讓吳老師看笑話了嗎?何況,我非常希望,楊淑慧繼續以為我中邪,聽她尖叫,看她怕我怕到要死,實在是一大享受耶。我怔怔站著,一句話也沒說,媽媽拉我過去,在我耳旁說:「你要說實話,徐老師生病了,她應該去看醫生,我們要幫她,不可以串通起來騙她。」媽媽講話,總是說中要點,她是對的,於是我對徐老師說:「老師,對不起,我錯了。」

徐老師驚奇的看我,吳老師停止批改作業,也抬頭看我,不再裝模作樣。徐老師的手放我肩上:「你說吧,不要怕,上帝愛你。」我被那兩個女人拉來拉去,這次輪到我把媽媽拉到一旁,在她耳旁說:「這裡有別人,不方便說,我們以後找時間說,好不好?」媽媽點頭,瞄一眼吳老師。我覺得安心多了,對徐老師說:「我錯了,是我把墨汁弄倒在你桌上。」說完,發現自己有些哽咽。徐老師點頭說:「原來是你,不敢承認,心裡很不好受,對不對?」其實,不認錯而逃過被罰,我心中爽快得很,真正令人難受的是,你犯錯,但是人家根本不怪你。我解釋不清,只好點頭說:「嗯。」媽媽約徐老師去喝咖啡,徐老師說她不喝咖啡,媽媽說那麼改喝茶好了,徐老師說:「好呀。」我還想聽下去,徐老師催我去上課。我遵命離開,心想,這件事交給媽媽處理好了,她比我聰明十倍,比七仙將軍聰明一百倍,一定知道該怎麼辦。

崩潰之日

睡在床上,手機響了,是張小姐,她說,打我家的室內電話不通,所以改打手機,要通知我今天早晨的會議提前半小時。我說,知道了,我立刻過去,同時拿起我家電話的話筒來聽,一個字正腔圓的女聲說:「對不起,您的電話被停話了,請盡速補繳電話費,我們將…」不待那段錄音播完,我掛斷電話。老婆好夢正酣,我吻一下她的額頭,輕手輕腳的梳洗、換裝、出門。

進我辦公室,張小姐過來,站我後面,幫我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關心的說:「老總剛才來過,你快去會議室,可能是上個月那個案子出問題了。」我說:「嗯。」又想,這場會議不知開到幾點,便交待她:「我家的電話費,幫我繳掉;那封給內政部的公文,下午三點前,一定要用掛號寄出去。」張小姐說:「知道了,主任。」

我的預感沒錯,會議足足開了四小時,出來時,張小姐已經外出午餐了。我坐在辦公桌前,整理腦中思緒,順便撥電話回家,想測試恢復通話了沒有。一個男人接的,他說:「喂,你找誰?」我趕忙說:「對不起,打錯了。」我重撥,又是他接的,他還是說:「喂,你找誰?」我問:「你們這裡是…」我報上我家的電話號碼,他說:「沒錯,你到底要找誰?」我說:「你是誰?」他說:「奇怪了,那你又是誰?」我報上我的名字,他說:「你冒用我的名字幹什麼?」我稍感混亂,很快就明白情況,一定是我家遭小偷了。我說:「財物你拿走,不要傷害我太太。」他冷笑一聲說:「你太太是誰?」我說:「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他疑惑的說:「我老婆正在看電視。」這個小偷何其惡毒,竟然尋我開心!才這麼想,他就說:「拜託你,不要尋我開心好不好?你是我老婆的前男友嗎?」他怎麼知道,我老婆的前男友曾對她糾纏不清?我兇狠的說:「我立刻過去找你,有膽你不要跑!」他也兇起來:「我在這裡等你,有膽你立刻過來!」

我從公司搭計程車回家,在門口才發現,我的鑰匙放在公事包裡,而公事包放在公司,沒帶回來。我按門鈴,希望老婆沒事,也希望我們藏在天花板的一些金飾仍在。按了兩聲,沒有回應,再按第三聲時,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但又說不出感覺從何而來。腳步聲傳來,我兩手握拳,手心出汗,或許我該先報警才對,但是,來不及了,有人在門內扭轉鐵門的把手。我想我該摘掉眼鏡和手錶,說不定馬上會發生肢體衝突!我右手往鼻樑去拿,卻捉空了,我竟然沒有戴眼鏡,這是怎麼回事?趕回家的一路上,我見到的遠近景物都十分清楚,但我明明兩眼都近視四百多度呀。鐵門開了,一個男人戴著我的眼鏡、穿著我的橘色運動套裝,生氣的問:「剛才就是你打電話來的嗎?」那副眼鏡很合他的臉,那套衣褲很合他的身材,但是他太高大了,我覺得我打不過他。就在這時,我意會到我剛才按門鈴時,為何感到異樣。這個門鈴是我親手裝的,為了讓我那嬌小的老婆好按,我裝得低了些,約與我的肩同高。可是,剛才,我明明是抬頭、抬手臂,才按到那個鈴。

屋內傳來老婆的聲音:「是誰呀?」那個聲音我已經聽了十年,絕不會認錯。男人回頭說:「剛才打電話來那個神經病!」老婆著急的說:「你可別跟人家打架!」然後快步走來,發出啪啪聲。那是她的腳步沒錯,我相信她穿著那雙紅棕色的小熊拖鞋,那是我們上周逛士林夜市時,在十元商店買的。我不敢想像我和我老婆相見的場面,拔腿就跑,半途跌了兩跤。幾十公尺外,回頭看我家,那男人摟著我老婆,在她耳畔不知說了什麼,兩人一起進屋內,鐵門關上了。他們兩人親密的模樣,簡直令我發狂!我細看整條巷子和大馬路,以及路口的路標,這是我家沒錯,不知何故,我開始默念我家的戶籍地址,一遍念完,又念一遍,念個不停。

不行,我得鎮定。我的手機故障了,大概是剛才跌跤時,摔壞的。電話亭內,我撥電話回公司,張小姐的分機沒人接,我們公司規定,在鈴聲響第三次之前,一定要接起來,我改撥自己的分機。張小姐可能正在換盆裁,我桌上的盆裁,每周得換兩次。果然通了,張小姐說:「你在哪裡?我擔心死了。」我說:「說來話長,晚一點回去,再告訴你。總而言之,下午幫我請兩小時假。」張小姐說:「知道了,你還好吧?」她過去不知說過這句話多少次,但是從來不曾像這次這般打在我心底上,令我深深感激,我幾乎是辭不達意的說:「嗯,我很好,你放心,找一天我們一起吃個飯…」張小姐插嘴說:「沒有問題!要吃哪一家,隨你說,我請客。對了,給內政部那封掛號的公文,你到底寄了沒有?」我腦中轟然一聲,答不出話來,然後我聽見自己虛弱的說:「張…張主任…我立刻去寄。」

他的夢

昨晚,他又夢見自己飛起來了,一如過去,他不需要翅膀,甚至不必張開兩臂,僅憑想往上的意念,身體即可浮起,快速朝前飛去,就像沙漏平擺,沙仍然不停往一個方向傾洩。飛翔時,他愛俯看地面,人工的市鎮街道,或天然的山野河川,都令他心曠神怡。在夢中,他盡量避開人群,以免驚嚇到他們,偶而閃避不及,他看見他們張口結舌的抬頭,甚至聽到他們嘖嘖稱奇。

他不記得最早做飛翔的夢,是在何時,可能已有二十幾年,至少也有十幾年。每次從這種夢中醒來,他就覺得自己真的會飛,稍晚,他開始信多於疑,半信半疑,疑多於信,最後才接受,他畢竟不能飛。不過,他並不因而沮喪,因為他十分確信,他以後還會做飛翔的夢,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不重要,莊周和蝶都很有意義。

奇怪的是,他似乎從未夢見在海上飛行,在他想像中,他與海的相對物理位置,向來是他站在海灘往整片大海望去,海從來不在他的下方。有人說,智商高的人,能夢見彩色和聲音,但是回想他的夢,好像都是黑白默片。不過,他在夢中常知道自己在作夢,因此夢中常想:「啊,這麼好的夢,別太快醒了。」或「怎麼可能?我一定是在作夢!」沒錯,當他夢中發現自己在作夢時,往往就醒來。

他做過一次夢中夢,那時他半夜醒來,見到他前妻站在臥房門口,她身旁放著一個行李箱,他想:「她怎麼會不事先通知,就半夜回來呢?這一定是在作夢。」再看臥房門口,她果然不見了,他想:「真的是作夢。」再看房門一眼,這才發現,她雖然不見了,那個行李箱還在,心中大驚想:「莫非她真的回來了,只是放下行李,去客廳倒杯水喝?」但是,再看門口,連那行李箱也不見了。他起身,檢查臥房門口,檢查全屋,確認她沒有回來,卻難以確認自己是否仍在夢中,因為從見到她,到只見行李箱,到不見她也不見行李箱,他自認都處在神智清明的狀態下,如果那時要他解一個幾何數學題,他想他是解得出來的。

他不得不往靈異的方向去想了,他特地去看鐘,抄下當時的時刻,心想,說不定他前妻在那時刻發生了什麼事。幾個月後,他和他前妻取得連絡,他若無其事的問起那天的那個時刻,她說當時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他想:「那就只是一個奇怪的夢囉。」不再追問。

訪烏來

兩位老師說周三下午一點起有空,我想從士林到烏來,不知要多久,便和她們約兩點,打算上午就出發,到烏來吃午餐,時間充裕就好整以暇的吃,時間緊迫就簡單吃兩個御飯團。後來想到,電腦老是自動重新開機,應該趁這次出遠門採訪的機會送修,說不定早晨送件,傍晚回來取件,完全不耽誤我用電腦,還免掉出門兩趟。

上午八點四十分出門,到光華商場附近的直營服務中心時,九點多,剛開始營業不久,不必怎麼排隊,拿了號碼牌,只等一人,就輪到我了。閒來無事,詳述故障情況,收件小姐似乎嫌我談得太細,簽單取據,料理好這事,時間才九點半。去某基金會找朋友聊天吧,去後,他說他正要找我,當場敲定一場十一月份的演講。十點半,進捷運站,正好踫到淡水新店線列車,上去,還有空位可坐。到了終點新店站,出去搭烏來線公車,想起上次曾苦等四十分鐘,這次不知要等多久,正在想,車就來了,上去,還是有空位坐。這次出門,竟毫無耽擱,我像被高手操作的瑪俐兄弟,在不同的交通工具間跳躍前進。

右側窗外就是青色溪流,有時溪水打在岩塊上,激起白色泡沫;藍天白雲,好看得很,天何言哉?我又何言哉?又坐到終點站,問司機如何付錢,說是刷一下悠遊卡,再投二十塊錢,我投了二十塊,刷了一次卡,他說應該投二十五塊,我驚奇的望他,他說他剛才就是說二十五呀,我說我只剩一個五十元硬幣。身後一人付他和他女友兩人的車錢,正打算投一堆硬幣,我眼尖,發現他掌上有許多十元,就說:「我跟你換錢。」不待他同意,放了那枚五十元在他手上,拿走五個十元,其中四個放入我口袋,另一個投入錢箱。司機有點糊塗了,我解釋說,我先投二十,再投十元,五元不必找了,司機點頭,放我下車。

十一點四十分,這麼早,我有一百四十分鐘可吃中餐。

非假日的觀光區,沈靜可喜,溪流對岸的免費露天溫泉區內只有寥寥幾人,不像假日那樣泡滿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黑白紅黃的人體。只有跨溪架設的數十條細長的水管,永遠那麼突兀醜陋。進一家被我目測為清潔冠軍的餐店,點了炒米粉,老闆娘推荐我「馬告雞湯」, 說「馬告」是一種山胡椒。湯來了,湯面上浮著十幾顆黑籽子,老闆娘說那就是「馬告」,一喝,全是薑味,只能說,彷彿是加了胡椒沒錯。米粉太濕太軟了,吃完,盤底還留了些湯汁,我比較喜歡乾而有韌性的米粉。沒有其他客人上門,老闆娘炒了一小碗飯來吃,我本要起身走人,看她吃起來,想等她吃完再說吧。不料,她吃了一半,一輛賣豬肉的小包車駛來,她放下碗筷,出去跟肉販聊天起來。

聊完天,她買了兩串紅冬冬的排骨肉回來,見我老神在在坐著,示意我可以打開電視來看,還推荐可以看第十二台新聞。我拿起遙控器,依言按出十二台,正在播的新聞是:一名一百六十公分的女警,巡邏停車場時,以警棍擊倒一名一百八十公分、一百公斤的偷車賊;一名男警察對鏡頭展示那支下半截彎掉的警棍。老闆娘問我來玩的嗎,我說來工作,她問是去鄉公所嗎,我說是去烏來國小,她問我去幹什麼,我實話實說去採訪,她說他們校長人很好,我說是呀,並問她有小孩念那兒嗎,她說她「七老八老」,小孩都大了,不過她自己是那兒的校友。

出餐店,到小街對面的烏來鄉立圖書館坐坐,電梯門口旁豎了一個立牌說,本館廁所不外借,請利用停車場或攬景橋旁的公廁。想起美國某些餐廳的廁所設了號碼鎖或投幣鎖,顧客上廁所,得先向服務生問密碼或討特殊設計的代幣,我曾在邁阿密討了代幣,但不用,帶回家當紀念。在北京王府井大街新華書店的大樓,以及聖地牙哥美墨邊境上的麥當勞,遇到的是另一套廁所管理辦法:馬桶隔間沒門,讓你不能在裡頭亂搞,在新華書店那次,我蹲在馬桶上出恭,一位陌生人走來,站著我前面等我完事。不說遠的,師大路上的政大書局的廁所也是鎖著,想上廁所,得去櫃台借錀匙。不過,在烏來,似乎至少非假日沒有必要如此管制。

入口處寫「請脫鞋」,我脫了鞋,進去。館內只有我一個客人,管理員見我進來,打開閱覽室的燈,我挑個能見溪谷的座位,擬起採訪大綱來。偶而抬頭,見到隔壁樓房頂樓上有個絲瓜架,架上吊了十幾個小花葐,心想,或許我該常這麼到處跑跑坐坐,在不同風景中寫稿,才不辜負自由不必上班之身,「坐家」未必就得成天「坐在家中」。

下午一點十分,五個烏來國小的小學生進來了,他們一面聊天,一面做功課,其中一對似乎是姐弟,不知為何,兩人共握一支筆,在簿子上寫字,是姐姐非要有難同當,還是弟弟非要有福共享?總之,這是他們溝通交流的方式。那年我去紐約,看了三場百老匯,不忘去老舊社區,和黑人小孩在高鐵網圍起的戶外籃球場內打球。黑人小孩常鼻尖對鼻尖,大吼大叫,一個說犯規,一個說沒有,我總以為他們隨時會拳打腳踢起來,但是他們每次都是吼完就算了,從沒打起來過,那也是他們溝通交流的方式。

一點半,我收拾文具簿本,準備去採訪,想像著我即將面對的採訪對象。

那天我去吃牛排

很多年以前,我在大學修了一門共同選修課,由於開放各系學生選修,我們用的是可以充為放映室的階梯教室。我不記得那門課是什麼了,大概我並不喜歡那門課,只是需要那個學分,而且那個時段有空。不過,我清楚記得教這門課的那位女士,當年覺得她很老,但以我現在的年紀看來,她才三十幾歲,算是年輕小姐,只是她道貌岸然,自以為是,愛批評又愛說教,用一個當年尚未誕生的術語來說,真是「機車」極了。

有一天,我到了教室,一看,還沒有人來,一時興起,就拿粉筆在黑板上寫:「某某某老師今天請假,停課一次。」寫完,坐到教室最後頭去,若無其事的讀我隨身攜帶的小說。共有八十幾位同學選這堂課,有人進來,看了黑板,逕自走掉,也有人進來,看了黑板,半信半疑,仍然找位置坐下,我估計走掉的同學大約有二十幾人吧。眼前的情況開始比小說還好看,我收起小說,興味十足的看周遭的同學議論紛紛。

上課鈴響了,老師走進來,在座的同學驚呼一聲,老師摸著自己的臉問:「怎麼了?怎麼了?」她以為自己假睫毛掉一半,或是嘴角沾了美乃滋之類。有人指著黑板問:「老師沒有請假喔?」我心中幾乎笑翻,外表卻無懈可擊的冷淡。老師說:「可惡!是誰惡作劇?」我在心中說:「是我啦,第八排右邊數來第六個,那個賊頭賊腦的男生啦!」可是,老師接著說的話,幾乎使我從椅上摔下來,她說:「好,好,好。我叫工友來拍照,再拿你們期中考的考卷來比對筆跡,是誰搞鬼,一定查得出來。」我在心中叫苦,也罵自己犯賤,沒事幹麼在黑板上寫那些字呢?我並沒有打算蹺這堂課,大不了就是坐在教室後頭讀小說嘛。

老師走下講台,來到教室中央,說:「什麼?很多人以為停課,所以走了?那這堂課我們到底上不上呢?上的話,他們就聽不到了;不上的話,要找大家都有空的時間來補課,也很難,這個…」有人喊:「上啦!上啦!」有人喊:「補課啦!補課啦!」我在心中喊:「上帝原諒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這時,一名遲到的女生進來了,她不知道老師和我們正在熱烈的討論什麼,也沒有好奇心想問別人,她只是乖巧的去做她的例行工作:幫老師擦黑板。我想,全教室內,除了我,沒有人注意她。我用手撐著下巴,斜眼瞄那個女生,深怕鄰座被我的視線帶著往前看。時間過得好慢,先是「某某某老師」被擦掉,接著「今天請假」被擦掉,最後「停課一次」也被擦掉,女生做事不像男生般粗枝大葉,黑板上的字一旦被她擦掉,就了無痕跡,你再也認不出來。

就在我的罪證化為烏有時,台下有同學發現了,大喊哎呀。老師回頭,怔怔的說:「啊?你擦掉了?」那個女生站在講台上,甜甜的說:「是呀。」她只是表情和聲音甜,我卻是整顆心都甜透了。老師語塞了幾秒鐘,最後說:「好吧,今天不上課了,補課的時間,我們另外通知。」我心想,中午得去吃牛排慶祝一下了。

命理宴

某年十二月下旬,某報主編打電話給我,說要請我吃法國菜。我說:「怎麼回事?忽然對我這麼好?」她說:「沒有啦,一年快過了,感謝各位作者支持,大家聚聚。」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月她密集辦了六場飯局,每次和七八名作者見面,以廣結善緣,鞏固稿源。

有人請客,那還客氣嗎?我在約定的晚上抵達某條巷內的法國餐廳,主編見七名作者到齊了,介紹大家認識,我察覺到,在座的先生和女士,不是齋主,就是山人,就是居士,其專長包括星座、風水、紫微、面相等。我的媽呀,主編是怎麼「喬」的?竟安排我參加「命理宴」,我的專欄從不預告未來,也不指點迷津呀。可能是,我偶而談些心理學,而人格發展有其軌跡,有其前因後果,這未嘗不可說是某種「命理」吧。我點了些從來沒吃過的菜,側眼偷偷瞧這些大師,發現他們非常平凡,有人問大叉子和小叉子有何分別,有人忘了擦掉嘴角的沙拉醬,有人抱怨玩股票輸錢,有人說沒想到蝸牛肉這麼好吃。

我二十五歲那年,跟十幾個好朋友去南部玩,晚上無事,有人用撲克牌算命,大家都算過了,拿牌的人說輪到算我,我說我不算,那人說:「算算嘛,好玩而已。」我說:「我沒有想知道的事。」那人說:「問愛情,問事業,問財運,都可以呀。」我說:「這些我都不想知道。」那人聽出蹊蹺,趕緊說:「沒關係,你想知道什麼,就問什麼。」我考慮半天後說:「請問,那個…」他一邊洗牌,一邊說:「沒關係,你問。」我認真的問:「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他愣住了,他知道我不是在掉書袋,也不是故意開玩笑,而是真想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最後,他對大家說:「今天席特宏給我們上了一課。」如今想來,我那時太不人情練達了,如果是今天,你看我怎麼配合,怎麼耍寶,怎麼逗大家賓主盡歡吧。總之,我想知道的,算命的通常都不算,我很懷疑他們根本算不出來。

我有一個絕頂聰明、精通命理的朋友姓劉,她第一次見到我某個親戚後,私下告訴我,那人會出家,幾年後,預言成真,你說玄不玄?有一次,她算出她會跟男友分手,傷心欲絕,用盡計策,最後還是分手了,她投筆(算紫微要用筆)嘆息說:「算得出來,改變不了,又有何用?」我從不叫她幫我算命,可是很久以前,她自作主張,幫我算了,還告訴我,我可活到幾歲,我個人認為能活到那歲數,已經很夠了,但仍不禁好奇,我真的會在那年齡「人死如燈滅」嗎?俗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她每幾年才在朋友聚會上相遇一次,上次相遇,她說我的面相變好了,假設人活得愈久,代表命愈好(我不是很信這個假設啦),說不定我可以比她說的那個歲數還要多活幾年。

我還有一個擁有博士學位、為人厚道朋友姓孔,他在報社當記者,有一次他報導一個算命騙財的故事,結尾呼籲民眾不可輕信坊間命相館。隔天上班時間,有人打電話給報社說,你們那位姓孔的記者出車禍了。稍晚,我朋友準時上班,他同事問,咦?你不是出車禍嗎?他說,沒有呀,後來才想到,可能是騙徒恨他擋人財路,謊報以觸他楣頭。

晚上九點左右,報社主編主辦的法國晚宴結束了,大家舉杯互敬,解開胸前的白布巾,起身前,偷偷放掉一格腰帶。還沒走出餐廳,雨揚居士跑來和每名作者握手,問人家生肖,送他一本該生肖的明年運勢書。某位作者抱怨說:「怎麼沒有屬猴的呢?人家屬猴啦。」雨揚居士笑說:「這次沒帶來,下次補給你。」我對這位大臉女士的社交手腕,留下深刻印象。記得劉邦友血案爆發後,雨揚居士對記者說,本案很快就會破,但是案發至今已逾十年,該案始終沒破。其實,我對命理本身沒有偏見,但是我對自稱擁有命理能力,以無從檢驗的預言來換取名利者,意見就很多。走出餐廳,另一名我忘其專長和筆名的大師,從後頭快步追上我,拍我肩膀,我回頭,他跟我握手,似笑不笑的說:「看得出,你有些境界喔。」我扶扶眼鏡,謙虛的連說沒有,心想,我有鏡片,也有鏡架,至於有沒有境界,我就不知道了。

傑克與巨人

傑克帶了一顆碗豆出門,他遇見一個人抱著雞,對他說:「我用碗豆,跟你換雞吧。」那人不肯。傑克說:「這是魔豆,長大以後,可以通往巨人的城堡。」那人半信半疑。傑克說:「我是個小孩,不會騙你的。」那人信了,把雞交給傑克,高高興興的帶著碗豆走了。

傑克用同樣的辦法,用雞換來一隻羊,用羊換來一隻牛,用牛換來十匹馬,用十匹馬換來一座牧場,手拿牧場的地契,回家了。傑克告訴向媽媽獻寶,媽媽卻大發雷霆,非常傷心,罰傑克待在臥房,不准吃飯。媽媽拿著地契,去換回十匹馬,換回牛,換回羊,換回雞,換回碗豆,拼命向每個受騙的人陪不是。

媽媽回家了,把碗豆拿給傑克,告誡他以後不可騙人,占人便宜。傑克嚎啕大哭,他認為,努力賺錢並沒有錯,是那些願意和他交換的人自己太笨了。他愈想愈氣,隨手將碗豆扔出窗外,最後不知不覺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傑克醒來,窗簾沒有拉上,屋內卻很暗。他走到窗前,探頭出去,天呀,院子裡有一棵粗壯的碗豆樹,高聳入雲,看不到樹梢。昨天他信口開河,說碗豆能通往雲端巨人城堡,沒想到謊話也能成真。幸好媽媽把碗豆換回來了,傑克心中暗喜:老天註定我要發財!

傑克爬上碗豆樹,一路到了雲端,跳下來,沿著一條石板路,來到巨大的城堡前。城堡門口,坐著一個女巨人,傑克可憐兮兮的說:「老奶奶,我肚子好餓,給我一點東西吃好嗎?」女巨人疑惑的說:「人類的小孩,你怎麼會來這裡?」傑克說:「我搭飛機時,不小心掉出來了。」女巨人說:「好可憐!來,我弄些食物給你吃。」女巨人帶傑克進廚房,城堡外傳來腳步聲。傑克說:「快把我藏起來,免得被你先生吃掉。」女巨人笑說:「我們只是身材高大,並不是食人族。」傑克想找機會下手偷東西,便裝糊塗說:「那麼,我們來玩捉迷藏吧。」扮個鬼臉,溜走了。

男巨人大嚷:「我肚子餓了,快烤兩頭牛來。」女巨人說:「馬上來!」開始烤牛。傑克躲在沙發後觀察,男巨人坐在桌前,數著兩袋金幣,數啊數的,一直等不到烤牛,最後他睡著了。傑克上前,拖起一袋金幣,往門外走,心想:我真的發財了。到了碗豆樹旁,正要往下爬,他想,城堡裡一定還有更值錢的寶貝,便將那袋金幣扔下去,折回城堡。

巨人吃完烤牛,心滿意足,沒有發現桌上少了一袋金幣。他從吊在天花板上的籠子中,拿出一隻母雞,放在桌上,對母雞說:「母雞,母雞,趕快生蛋!」才說完,母雞噗通一聲,竟生了一個金蛋。傑克心花怒放,以手掩口,幾乎笑出聲。過了很久,巨人又睡著了,傑克上前,抱起母雞,溜出城堡。到了碗豆樹前,他又捨不得走了,心想:「一定還有別的寶貝!」母雞不能直接往地面扔,他解開鞋帶,把母雞綁在碗豆樹上,折返回去。

女巨人將一個豎琴放在桌上,豎琴竟唱起安眠曲來,男巨人睡得更沈了。傑克想,天賜良機,偷偷摸摸走過去,抱起豎琴,正要離開,豎琴大叫:「救命!救命!」巨人醒來,看見傑克,心中奇怪:什麼時候來了一位小客人?傑克拔腿狂奔,跑出城堡,解開母雞,抱起母雞,沿著碗豆樹往下爬。

其實,男巨人手長腳長,想抓傑克,非常容易,但是他怕傑克為了逃命,不小心摔下雲端,只好不去追他。男巨人走到碗豆樹旁,從雲端往下看,確定傑克安全抵達地面了,才開始沿著碗豆樹爬下去。他不是要興師問罪,而是想把事情談清楚。傑克仰頭,看見巨人要來了,跑去地下室,拿來一把斧頭,開始一斧一斧的砍樹。巨人喊:「小朋友!住手!太危險了!」傑克不為所動,愈砍愈快。

終於,碗豆樹斷了,巨人從空中摔下來。傑克沒有料到的是,巨人不偏不倚掉在他身上,就像一顆西瓜砸中一隻螞蟻,後果可想而知。男巨人站起來,揉著發疼的屁股,抬頭對天上喊:「老婆!我沒事!」他四下張望,搔著頭問:「那個小男生呢?」可是,傑克已經粉身碎骨,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夜半鈴聲到客房

那年十二月下旬,我去日本東京買書,住在神田舊書店區內的某個山坡上,每天背著背包,地毯式搜索每家書店每個書架上的每本書。事後,朋友知道我兩周都在買書,驚奇的說:「你沒有去狄士尼樂園?」我故作名士狀說:「對我而言,每一本書都是一個狄士尼樂園。」

談書,就沒完沒了了,我要談的是,在飯店登記時,櫃台後那名年輕而瘦的男服務生,就當他姓山本吧,看了我的護照後說,他正在學中文,想問我幾個字的發音,我說好呀,他從口袋掏出一本小手冊,翻到某頁,以筆指著某幾字。我念給他聽,同時見到其他中文旁,以日文假名標注著發言,問題是,那些標注全是錯的。我問:「那些中文的發音,是從哪兒學來的?」山本答:「朋友教我的。」我不便再說,快快辦完手續,回房去了。

幾天後的晚上,我逛了一天,回飯店後,累翻了,打開電視,躺在床上,沈沈睡去。電話鈴聲將我吵醒,電視沙沙作響,我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伸手去拿話筒,心中有些緊張,不應該有人打電話給我,難道台灣有親人出了事嗎?結果,是山本,他問:「我可以請教你中文嗎?」我破口大罵:「不行!你以為現在幾點鐘?」說完,掛掉電話。屋內有暖氣,好悶,這兒的窗是上拉式的,就像老火車的車窗般,我把窗子拉開一些,冰冷的空氣灌進來,我朝外看,沒有,沒有下雪,但是氣溫約是攝氏個位數字吧。睡意全消,我對山本的怨氣也消了,我不該兇他,或許他半夜讀書,遇到問題,牽腸掛肚,非解開不可,書呆子欠缺人情練達,無可厚非。

這時,有人按我門鈴,我不敢相信,是山本嗎?如果是他,我非把他從六樓這兒踹到樓下不可。應該不是他,服務生不會這樣騷擾顧客的。我輕輕打開門縫,我不記得我為什麼不先從門上魚眼張望一下,或許那門根本沒有魚眼?總之,我將門開了一寸,頭伸過去,往外看,來人穿著睡衣,操著我認識的口音,喚我的姓,正是我們唯恐是卻偏偏是的山本。我全力向前闔上門,他不按門鈴,開始敲我的門,我當然不理,約敲了五下,沒有聲音了,我不想去察看他到底走了沒。我開始胡思亂想:明天一早,我向經理抗議,經理不解的答:「我們服務生裡,沒有人姓山本。」我也考慮換飯店,可是,買回來的一箱箱書散滿全屋,別的飯店說不定又貴,離書店又遠,算啦。

往後幾天,都不見山本值班,我漸漸不以為意。最後一天,我要走了,去櫃台,向一位女服務生借體重計,看我的行李有沒有超重,她溫柔有禮的答「嗨」,向休息室方向喊:「山本君!體重計麻煩拿來!」我心想,不會吧?回頭看,來人正是久違的山本,他兩手捧著體重計,恭敬的交給我,我若無其事的接下,山本沒說什麼,就走了。確定他走遠後,我問女服務生:「你們平常住在這裡嗎?」她甜甜的答:「只有值大夜班的時候,會睡在休息室。」我點頭,心想,這段遭遇使我這趟東京之旅更加令人難忘了。

灰姑娘遺落一隻鞋

今晚皇宮辦舞會,灰姑娘的後母和兩位姐姐都盛裝赴會去了。灰姑娘躲在被窩中痛哭,慈祥的仙女出現,拿出魔棒,輕點三下,解決了一切問題。午夜十二點鐘響,灰姑娘知道魔法即將失效,逃出皇宮,匆忙中,遺落了左腳的玻璃鞋。王子追出來,只見到馬車飛馳而去,心中懊惱不已。

這夜,王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第二天早晨,他命令手下找出玻璃鞋的主人。可是,全國的鞋匠都說:「牛皮、馬皮、袋鼠皮、鱷魚皮做的鞋子,都不稀奇,從沒見過玻璃鞋,這鞋要用什麼線縫?而且,一踩,不就破了嗎?」三天過去,徒勞無功。王子非找到這位神秘美女不可,他再度下令,內政部立刻辦理戶口普查,所有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少女,都要編成名冊,逐一查證。

灰姑娘非常害怕,她不願意和王子見面。後母和兩個姐姐勸她:「見個面,有什麼關係?王子見到妳的美貌,一定立刻愛上妳,不會計較妳現在的樣子。」

鼓號聲震天地響,一張紅毯伸入灰姑娘家中,王子手執玻璃鞋,揮著汗走來,他見到坐在沙發上的灰姑娘,笑得合不攏嘴,不忘告訴侍從:「回去以後,提醒我發獎金給內政部長。」侍從低聲說:「是的,殿下。」王子箭步向前,牽起灰姑娘的小手說:「小美人兒,這次妳可逃不了啦!」侍從怕王子失態,湊近說:「殿下,試試玻璃鞋吧?」王子不耐煩的說:「有什麼好試的?就是她,我記得這雙眼睛、這個鼻子、這個嘴巴,還有這個漂亮的小臉蛋!」灰姑娘兩手緊緊扶住把手,別頭看窗外的藍天,忽然說:「還是試一試吧。」後母和兩個姐姐驚呼出聲說:「不要!」王子瞪她們三人一眼說:「美人說要試,我們就試。」

灰姑娘稍微撩高裙子,露出右腳尖來,王子呵呵笑說:「妳想考我?別鬧了,妳掉的是左腳的鞋子。」灰姑娘微微一笑,隨後飲泣起來。後母和兩位姐姐跪倒在地,後母哽咽的說:「啟奏殿下,灰姑娘的親生母親在一場車禍中死了,她的左腳也變成殘廢。」大姐嘆氣說:「從前她最愛跳舞,最愛漂亮,發生意外後,不肯跟別人玩,不修邊幅,每天髒兮兮的,所以大家都叫她灰姑娘。」二姐嘆氣說:「我們怎麼勸她、安慰她,都沒有用。」

王子目瞪口呆,然後哈哈大笑說:「你們是說,她左腳殘廢,那晚卻能和我跳探戈、華爾滋、黏巴達嗎?」想起自己那晚翩翩起舞、技壓全場的表現,灰姑娘破啼為笑,她由衷的感謝好心的仙女。

王子見灰姑娘一家人不像在說謊,忍不住伸手,掀開灰姑娘的裙,裙下果然只有右腳,應該有左腳的部位空空蕩蕩。四周人等驚呼出聲。王子尷尬的說:「妳不是那天跟我跳舞的小姐啦,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心想:一定是灰姑娘急於逃出皇宮,半途出了車禍。王子咳嗽兩聲,拉侍從的衣角,輕聲問:「現在該怎麼辦呀?」侍從小聲回答說:「賞她一些金銀財寶好了。」王子點頭,轉向灰姑娘說:「可惜呀可惜,妳這麼漂亮,竟然是個瘸子。我賞妳黃金二兩,妳去裝義肢吧。」

灰姑娘從沙發上掙扎著站起來,向王子鞠躬說:「我不要黃金,我想要那隻玻璃舞鞋。」王子心想,這位小姐出車禍後,智力也受影響了,不要黃金,卻要那隻舊鞋子?王子慈祥的說:「沒問題,就送妳吧。不過,黃金還是請妳收下,這是我小小的心意。還有,皇宮下個月還要開舞會,請妳賞光,來了,不跳舞也沒關係,吃些點心也好,我們皇家御製的小蛋糕很有名喔。」灰姑娘甜甜一笑說:「謝謝殿下。」王子拍拍灰姑娘的肩膀,臉掛笑容,內心悵然,他沒想到,神秘美女到頭來一場空。鼓號聲再度響起,王子轉身離去,紅毯捲起來了。

這晚,灰姑娘夢見自己坐在堆積如山的右腳皮鞋旁,努力從中找出一隻左腳的玻璃舞鞋,她拼命找,卻找不到,壁鐘指著十一點五十九分,鐘擺靜止不動…

跑步驚魂記

那天晚上去堤岸跑步,跑到交流道下,不累也不喘,便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今天跑更遠些。穿著亞瑟士慢跑鞋,往前跑,不久見到前頭淨水廠閘門前的陰暗處,似乎有個人背對我,坐在階梯的最上一級。我開始有點怕了,如果是兩人坐在暗處,我不但不怕,可能還會心一笑,但,一個人坐在那兒做什麼呢?我又向前跑了幾步,看得更加清楚,那人黑髮披肩,坐得很端正,頭卻用力往前伸。雖說是長髮,我不確定是男是女,心中揣想著,如果是男的,是不是醉漢或流浪漢?如果是女的,是不是情變尋死?

跑步進入狀況時,愈跑愈順,令人不想停下來。此時我就是這樣,心中害怕,腳卻不想停,就像火車,只能沿著鐵軌向前駛,不能後退。經過他時,我忍不住偏頭去看他,同時,他竟也偏頭過來看我,四目相接那剎那,我嚇壞了。

各位膽小的網友,請不要往下讀,我即將描述那人非人的臉孔。他轉過頭來,頸部以下卻幾乎沒動,我正懷疑他如何辦到,便注意到,他的臉部和後腦杓一樣布滿黑色毛髮,一雙眼珠異常混濁,最駭人的是,他的口鼻嚴重畸形,向前隆出,有如汽車前引擎箱…心生恐懼兩秒後,我立即意會到,那是一隻大黑狗,百分之九十的恐懼因而散去,但仍有百分之十揮之不去。

檢討起來,我發現恐懼的本質有二,一是未知,一是出乎意料。有一次,我拿起一杯汽水喝,入口剎那,發現味道不對,驚得吐掉,這才知我喝的是楊桃汁,如果預先即知是楊桃汁,我一點也不會怕,反而會覺得很好喝。

十二號

那年春節過後不久,我騎機車,在台北市重慶北路、酒泉街口遇到紅燈,停下來,右腳踩在人行道的邊緣,茫然的望著馬路前方,返鄉人潮回流,交流道下來這路段嚴重塞車。

這時,有人從後頭拍我肩,我嚇一跳,以為是交通警察,這下要破財了,回頭一看,卻是一位臉孔黝黑的中年婦人,她穿著花布長裙和布鞋,拎著一個大包包,十足像在菜市場賣空心菜的小販。她問:「你知道仙樂斯舞廳嗎?」當然知道,不就在延平北路接近台北橋那兒嗎?我是那附近的延平國小畢業的呀。她解釋:她回南部過年,今天搭遊覽車回台北,在啟聰學校下車,等公車,公車不來,就算公車現在來了,也來不及了;如果不能趕上上班打卡,全勤獎泡湯,她明年會少放很多天假…

我舉手制止她說下去,只說:「上來!」她撩起長裙,跨坐在機車後座,包包放在她和我之間,兩手抱緊我的腰。張望四周有無警察,催油門,闖紅燈,搶黃燈,在巷弄內鑽來鑽去,逆向行駛,超速,超車,我們很快就抵達了,搭計程車都沒辦法這麼快。我問:「趕上了嗎?」她看看手錶,笑說:「沒問題了,謝謝你。」達成任務,我高興極了,感到無比光榮,路旁騎士那麼多,人家特別挑中我哩。正要離去,她對我說:「我是十二號,以後來找我。」說完,她快步走進舞廳的深色玻璃大門,門旁一位像是警衛的先生對她點一下頭。

我沒聽懂她的意思,為什麼她要我這個月十二號以後去找她?我怎麼找?我又不知道她的名字…一路騎機車,大約到南京東路的時候,我懂了,她就是十二號。每次跟朋友講這段遭遇,朋友必問:「後來你有沒有去找十二號?」我如實說:「沒有。」朋友怪我:「哎呀!為什麼不去?」是呀,為什麼不去呢?我很想看那位樸素婦人,在燈光、打扮、音樂、舞姿襯託下,搖身一變成迷倒眾生的美艷熟女呢。

半夜在日本


多年前,我住在日本時,某個下著細雨的深夜,我騎單車去錄影帶店還片。漆黑的馬路上空無一人,大多數人此時已在睡夢中。半途,約十個像是大學男生的日本人走在小路上,大聲說笑唱歌,顯然剛喝了酒。他們背對我,擋住我的去路,我不想繞遠路,而我單車上的警鈴壞掉了,我不想大費周章的停車,向這群酒鬼借過。就在一念之間,我調轉把手,從兩個分得比較開的日本人中穿過去。我成功了,只稍稍擦撞到某人的手臂,我是左撇子,用左手單手控制把手,伸出右臂,向後揮了幾下,算是道歉。

不料,後頭那群人此起彼落大喊:「把嘎鴨肉!」近二十隻鞋子在我身後路上疾奔,劈劈啪啪的響。他們把我的揮手,視為挑釁嗎?我的單車沒有後視鏡,就算有,夜太暗,也看不清,就算看得清,我也沒時間去看,只能拼命踩,飛快向前奔,豎起耳朵,企圖聽出追殺而來的倭寇,是離我愈來愈遠呢,還是愈來愈近。某個路口上,我幾乎和一輛小貨車相撞,嚇出我一身冷汗。棋盤式小巷的社區中,我和小貨車半夜於同一個路口相遇,機率應該是很低很低才對呀。脫身後,我終於抵達明亮、溫暖的錄影帶店,我告訴自己:下次遇見相同情況,別太聰明,還是繞遠路吧。

按:圖為當年我在日本住的宿舍。

公車與砂石車

幾年前,去汐止參加一個公聽會,搭公車回台北時,一輛砂石車搖搖晃晃的行駛在前頭,公車司機拼命對它按喇叭。來到一座橋上,砂石車停下來,公車也停下來,砂石車司機探頭出來,向後頭罵:「你叭啥小?」公車司機也探頭出去,罵回去。兩人互罵幾句後,砂石車司機下車,走來,用兩手拍打公車前門。司機氣沖沖站起來,全車乘客大叫:「不要開門!不要理他!」奇怪的是,公車司機沒有扳開關,打開前門的自動門,卻往公車底部走去,大家不解的盯著他,但見他掀起最後一排高椅子的椅墊,拿出一支掃把來,往前門走去。幾名歐巴桑(又是歐巴桑)圍住他,不讓他下車,他以持槍姿勢持掃把,非要下去不可。掃把沒有什麼殺傷力,但如果對方被掃把激怒,回去拿一支更厲害的,就不妙了。

我起身,走近司機,先聽他和歐巴桑對話,再一把搶下他的掃把,和他對看了幾秒後,拿著掃把,走到最後一排座位,掀起座墊,放回去,蓋好座墊,坐在座墊上。司機沒有被我激怒,露出洩氣的表情,這時車外的砂石車司機也走回他車上,將車開走。公車司機回座位,歐巴桑怕他追上去,趕忙說:「讓他先走,我們不急。」公車司機說:「不好意思啦,耽誤大家時間。」幾位歐巴桑同時說:「我們不趕時間。」五分鐘後,公車重新上路,此後沒有再遇到那輛砂石車。

「觸不到的戀人」中的時序


看基努李維、珊卓布拉克主演的「跳越時空的情書」後,知道它改編自全智賢、李政宰主演的「觸不到的戀人」,便把後者也看了。

科幻電影和科幻小說中,不乏時光之旅,或是古人到現代(如幽默片「博物館驚魂記」),或是現代人去古代(如配樂迷人的愛情片「似曾相識」),或是未來人來現代(如阿諾的動作片「魔鬼終結者」),比較少見的是,不同年代的兩人各自留在自己的年代,但能通訊(如演員演技超棒的「黑洞頻率」)。「跳」和「觸」兩片算是最後這一類型,其別出心裁處是,不同年代的兩人所在年代只相差兩年,一來不以迥異的社會型態來製造戲劇效果,二來兩人不做時光旅行即可見面,後者更是兩片製造戲劇性衝擊的大源頭。

看完後,我有點搞不清楚片中的時序,於是像國中時做幾何題般,一邊畫圖,一邊想,好像比較清楚了。上圖(滑鼠點一下,可以放大)中的藍線代表男方,紅線代表女方,兩線箭頭向右,代表時間由左向右前進。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英文字母標示。對角線AE、BF等代表通信,垂直線AC、BD等代表見面,即任何一方想與另一方互動時,有兩個選擇,一是循對角線寫信給對方,一是循垂直線去和對方見面,前者能接觸到異時空的那人,後者能接觸到同時空的那人。

兩部電影看似時空跳躍不休,其實是按照時間順序演下來的,它們只是採用所謂的全知觀點,時而以男方觀點說故事,時而以女方觀點說故事,要領在於,每一個片段開始後,留意導演和編劇在對白、環境上提供的線索,慎選應以男方或女方為時間座標,就不至感到錯亂了(話說回來,從錯亂到釋然的正反合辯證,即是樂趣所在)。舉例來說,李政宰出車禍那段,一開始全智賢和她男友坐在店內,她男友說她未必能考取配音員,但是在本片起頭處,全智賢明明已考取而正式開始工作,這使我們警覺到,這段並非「全智賢回憶過去」,而是「李政宰經歷當下」,它發生於「已考取配音員的全智賢寫信給李政宰」之後。同理,片尾出現類似片頭的片段──全智賢搬出小屋,即將寄聖誕卡給李政宰拜託他轉信,這也不是全智賢的過去,而是李政宰的當下。

如圖所示,全智賢在E時第一次寫信給A時的李政宰,因此李政宰和全智賢明明在B時通信相訴情意,李去見D時的全智賢,卻被視為陌生男子,甚至無聊男子。基努李維參加珊卓布拉克的生日晚宴時,也是一樣,男方對女方深情款款,女方卻無動於衷。

其實,這種尷尬狀況,在女方的E時以後,即可結束,因為女方從E時起即認識男方。於是乎,「壞心」的導演和編劇在E時之前搞花樣,讓男方在B時死亡,以致即使女方於第一次寫信給男方的E時,即跑去和男方見面,都會發現G時的男方已死。一百光年以外的星球爆炸的那一瞬間,我們仍能看到那顆星一百年前投射來的星光,而且可以持續看到它一百年。女方讀已死男方的信,就像我們看現下不存在的星球在古代發出的星光。

男方在B時死亡,女方想救男方,可說困難重重:

1.男方猝死,女方必須運氣好,才能得知死訊。兩片中,女方都是無意間從牆上的建築設計圖和第三者得知。
2.她必須能省悟,她在D時所見的罹難的陌生人就是男方,參不透這點,她就不會去思考對策。
3.她必須在F時之前寄信勸阻男方,否則信將於B時後才能抵達,那就來不及了。
4.男方必須在B時之前讀到信,如果信及時在B時之前到,但留在信箱內,沒被取來讀,也是來不及的。
5.男方及時讀了信後,必須讀得懂信,而且接受信的指示。如果女方情急下寫了一封辭不達意的信,或男方讀了後,別有考慮,仍舊前往車禍現場,此信即等於沒寫。
6.即使上述各項都成立,我們得問,改變男方在B時的某一行動,就能改變他於B時死亡的命運嗎?能出車禍的場所不只一個,能令人送命的也不只是車禍,焉知男方不會面對另一場合的另一種死法呢?一個有名的說法是:「孫子不可能回到過去殺死祖父,因為如果祖父死了,孫子即不存在,但若孫子不存在,他又如何能去殺死祖父?」這個矛盾被稱為「祖父吊詭」。

上述六項中,前五項是技術問題,必須仰賴聰明才智和天時地利人和,但第六項是邏輯問題,不給個能自圓其說的道理,「改變過去」就不可能成立。兩部電影如何解決此難題呢?答案是,只改變兩人中的一人的過去,讓「改變」與「不曾改變」二者辯證地同時存在,兩頭押寶。「觸不到的戀人」中,全智賢勸阻李政宰後,李政宰知道來龍去脈,避開了死亡,全智賢遂非得不知李政宰曾經死亡不可,李政宰選在E時前夕去見全智賢,就是因為那時全智賢完全不識李政宰,遑論知道李政宰之死了。「跳越時空的情書」中,珊卓布拉克勸阻基努李維,卻不說明理由,只是一味的要求對方信任她的愛情,兩年後再來見她,之前不要試圖見她,幸而基努李維不問理由的照辦了,兩人得以重逢,這就是女方知道來龍去脈,男方不知道。韓片選擇讓男方知情主導,美片選擇讓女方知情主導,蠻有意思的,耐人尋味。

水果店的婦人

昨晚去士林榮華市場巷口買水果,挑著香瓜和蜜桃,忽然聽到收銀台那兒有人吵架。不光是我聽到,大家都聽到了,一位三十幾歲的婦人指著女店員,破口大罵:「早上你說正好五十顆,我回家一算,只有三十幾顆,我那麼相信你,你居然騙我!」我心想,是什麼水果,可以一次買幾十顆呢?那女店員大概不到二十歲,結巴的說:「早上是誰賣給你的?」婦人更加氣憤了:「你!就是你!」一名年長的店員來替同事解圍:「你當時不說,現在來說,我們有什麼辦法呢?」婦人大叫:「騙人的啦,你們都是騙人的啦,告訴你,以前我向你們買了一個西瓜,結果回家發現已經爛掉了,我本來是不想說的。」全店的人都停下手邊選果的動作,看這場鬧劇如何收尾。

婦人悻悻然走掉,大家鬆口氣,不料沒幾分鐘,相同的聲音又響起來,原來那婦人從左通道往外走,又由右通道繞進來,依舊是纏著那位年輕的女店員討公道,台詞沒什麼改變。我開始認真的想,她是不是精神病患?一名男店員過來了,不耐煩的對婦人說:「我們不歡迎妳,以後妳不要來我們這裡買東西。」我正想,婦人會如何回應,就聽得她說:「我就是要買,就是要買,你想怎樣?」她邊說,還邊用手捏身旁那台上的水蜜桃,我怕男店員要揍人了,但他站得挺挺的,連表情都不兇,自制力真好。

婦人又出去了,驚人的是,她又回來,如此出去又進來,共三次,所有顧客都看傻了,第一次覺得「歹戲拖棚」這句話這麼貼切。第四次,男店員擋在門口,不讓婦人進去,婦人時而向右,時而向左,男店員總早她一步擋住。婦人哼了一聲,往隔壁生意較不好的水果店去,兀自挑著水果,男店員走過去,我本以為他要對婦人如何,不料他是去向那家店的老闆道歉:「歹勢,給她趕到你那邊!」那老闆搖頭,諒解的說:「沒啥啦!」

我遙望那婦人,不信她真的是要買水果,她只是困獸猶鬥,不甘承認自己被趕走了。我過去見過這樣的人,輔導過這樣的個案…不,應該說,當年我失戀心碎時,也曾如彼的絕望與飢渴,只是我有幸置之死地而後生,許多人置之死地後就死了。我是無神論者,但我要在此祈禱,希望那婦人早日脫離苦海火宅,身心得到安樂。

少年

紅燈亮了,我騎車停在中正路、基河路口,耐心等待綠燈。忽然,有人淒厲的哭喊:「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望過去,兩名少年一人拿著一個全罩式安全帽,揮打在一名青年的頭上。青年跨坐在機車上,只能抬手阻擋,無法逃走。安全帽砸在安全帽上,接連發出「康當」的聲音,令我想起章回小說「鏡花緣」中有一種豬形怪獸,其名「當康」,其叫聲也是「當康」。只是,小說中的怪獸只在太平盛世出現,眼前卻是暴力事件。

幾公尺後方,一輛空的黑色重型機車停在馬路中央,看來是兩名少年共乘的機車被擦撞了,便追上前去揍人。沒有人敢上前勸架,我注意到少年的機車上插著鑰匙,想去將它拔掉拿走,以便警察追查。一位歐巴桑喊:「警察來了!警察來了!」兩名少年咒罵青年,快步回車上,戴上安全帽,後座抱前座,疾駛而去。其實,哪有什麼警察,歐巴桑機智過人,嚇退歹徒。我想:萬一兩個少年忽然回來,見我正毛手毛腳的拔不出鑰匙,我就完了。

賣大腸麵線的阿伯

下午,工作告一段落,抬頭看,已經兩點半了,而我還沒吃中飯。騎車上街找吃的,不想吃便利商店的冷凍食品,繞了好幾圈,始終找不到,最後發現一位老阿伯擺了一個小包車攤子,賣大腸麵線和豬血糕,不由大喜。外頭太冷了,我外帶兩碗麵線,聲明不加香菜,阿伯問我要大碗還是小碗,我不假思索說大碗,這才見一塊瓦楞紙板上寫「大碗五十五元,小碗三十五元」,物價已高到這地步了?沒零錢,給他千元鈔,他找我一張五百元鈔和兩張兩百元鈔,我收下,兩百元鈔是綠色的,比較少見,我多看了兩眼。老闆沒有下一步動作,我覺得有點奇怪,站著看他,他才開始在圍兜前袋內撈硬幣出來給我,我接下,走了。

走幾步,我發現零錢是一個五十元幣和三個十元幣,少了十元,便折回去討。我有點生氣,憑直覺,我認為老闆是故意少給。老闆看看我,說他找錯錢了,我說是呀,他說他多找我一百元,我糊塗了,一想,他找的鈔票共九百元,真的多給我一百元,如果依他找我九百八十元來計,我的大碗麵線,一碗只要十元,這大概是三十年前的價格。結果,我討回十元,他討回一百元。微妙的是,如果我不在乎吃虧,逕自走掉,他事後想清楚,其實是他自己吃虧,他就得扼腕,而我實際上占了便宜,心中還留下疙瘩。

我的直銷經驗

大學畢業很久後的某天,接到當年學妹的電話,她約我在南京東路某路口某大樓見面,我問做什麼?她不說。在校時,我常在系內辦活動,並參加全校性的比賽,全系師生都認識我,所以走在校園內,如果有人向我打招呼,即使是陌生人,我也會回禮,總認為,一定是在什麼場合見過,只是我忘了。同理,雖然我和這個學妹不熟,還是赴約了。

到了約定處,學妹喊我,我看著她的臉,確實有點印象。她男友站她身邊,客氣的給我一份資料,請我進會議室,參加說明會。花了五分鐘,我才明白,那是直銷健康食品的說明會。我說,我不進去。學妹說,你不想更了解這個大好機會嗎?我說,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不在電話裡先告訴我是這樣的活動呢?我有受騙的感覺。因為她是我學妹,我耐著性子,把事情說清楚,給他們機會道歉,但是他們反反覆覆說些類似的話,強調是要與我分享大好機會,我便說,對不起,我要回去了。

這就是我第一次接觸直銷的經驗,那次損失了不少時間和汽油錢。

幾年後,我第二度接觸直銷,這次沒有損失金錢,還賺了錢,感覺不錯。各位網友如果怕我開始宣傳直銷,拉你做我下線,現在停止閱讀,還來得及。如果你不怕,就往下聽吧。聽說有些人被人口販子賣掉,還會幫忙數鈔票,拿他們沒辦法呀,唉,嘻。

某天,遠嫁日本的小黃寫信給我,說有日本朋友要來台灣,在找通譯,會付錢,問我能否充任,如果不方便,並不勉強,此人只是她朋友的朋友。付錢,就好辦了,我回信答應,留下電話。另一天,我幾乎忘了這件事時,一位伊藤小姐從台北市中山北路的老爺酒店打電話給我。我依約來到樓下大廳旁的咖啡座,伊藤小姐和松本小姐已在那兒等我。伊藤小姐在電話中的聲音有如銀鈴,我期待她是未婚美女,但她已婚,而且外貌普通,松本小姐也一樣,兩人化著濃妝,我幾乎因心理作用而打噴嚏。聊幾句才知,日本安麗直銷公司招待一批幹部來台灣旅行,是獎勵,也是開研討會,兩位小姐都是中級幹部。彼此比較熟悉後,我開始講笑話,松本說某人是鑽石級,我就說我本是梅花級,後來升黑桃級,松本沒有聽懂,伊藤掩口笑,捶我一拳說:「又不是在打撲克牌!」我心想:真的,要是她們是未婚美女,該有多好呀!

此後三天,我成了兩位小姐的應召男郎,她們需要我帶路去哪兒,就打電話叫我過去。

有一次,從老爺酒店搭計程車去士林夜市,年輕的司機不知在生氣什麼,一路狂奔,像搶匪逃命。我們本以日語聊天,最後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下車時我想,司機老大可能以為我是嫖客,一次叫了兩名妓女。兩位日本小姐餘悸猶存,問我司機到底怎麼了,我當然不方便說出我的推測,只說我在台北土生土長,從未遇過這種司機。

夜市內,伊藤看著一望無際的攤位說:「今天見識了 Taiwan Power!」我問她日文如何說「夜市」,她想想後說:「野台村。」帶她們去吃土虱湯,說明可以指定吃「頭段」、「中段」或「尾段」,三者的重點依序在啃骨、吃肉、補充膠質。她們嘖嘖稱奇,各取所需,喝下湯後,驚奇的問:「裡頭放了漢方藥?」我說:「沒錯,吃出來了?」松本問:「有什麼療效呢?」我被問倒了,就胡扯說:「目明養顏,對呼吸系統也很有好處。」松本趕忙喝乾碗內的湯說:「呼吸系統?太好了。」經過豬血糕攤,本想騙她們吃下,再告訴她們那是什麼,可是於心不忍,先說破了,果然,她們聽了,直搖手和搖頭,都不敢吃。

有一次,約好要去陽明山,去旅館接她們,卻被她們帶往總統套房。並非她們真把我當應召男郎,而是她們的大老闆高橋臨時決定,要對幹部訓話。房間很大,塞了三十幾人,以及十幾座大花籃,還是很空曠。幾名穿制服的服務生忙進忙出,不知在搬些什麼。大老闆穿西裝革履,派頭十足,坐在大得不像話的書桌後。他身後的落地窗放出強光,使他有如南台灣的鎮民代表大會主席。高橋說,他從日本搭飛機來台灣時,坐在商務艙內,認出有好幾位上市企業的老闆,但是他知道,別人都不認識他,不知道他的公司營業額,勝過他們好幾倍。總之,高橋東拉西扯,無非炫耀其財富和地位,四周的幹部流露出不勝孺慕之情,幾乎要跪下來,親吻高橋的腳。走出總統套房,伊藤問我覺得高橋怎樣,我委婉的說:「他像演藝人員。」伊藤愕問:「怎麼說?」我答:「他的表達力無懈可擊。」伊藤沈吟說:「原來你是這個意思。」事後想想,我自己以為答得委婉,其實太尖銳了。

還有一次,台灣安麗公司租用中央日報大樓的禮堂,歡迎日本安麗(我成了其中一員)訪台。到了台北市八德路的目的地,乖乖,是皇家辦婚禮嗎?紅地毯從馬路邊,一路鋪進去,到處掛著花籃和彩帶,幾百人夾道鼓掌。伊藤和松本的職位不夠高,不能上台,只能坐在台下,高橋等人坐在台上。一位輔仁大學日文系的女教授,在台上擔任通譯,據說她也是鑽石級之類幹部。我有些吃驚,大學教授的本業該是學術研究,怎麼來此廝混?一位庸容華貴的台灣女士上台了,她流露出毋可質疑的自信的笑容,看得出地位極高,說不定已有一千萬個下線吧?她一出口,就博得滿堂彩,全場掌聲雷動,伊藤趕忙問我:「她說什麼?」我譯給她聽:「各位伙伴,不管我說什麼,不管你有沒有聽懂,我每說完一句,就請各位用力鼓掌,讓日本朋友看看我們的威力!」安藤聽了,又露出她在總統套房內對高橋流露的孺慕之情,歡喜讚嘆不已。我心中不悅,我覺得我我介紹她吃的土虱湯,比這耍嘴皮子的婦人要精采多了。

最後一天,伊藤向我道謝,給我一個信封。回家後,打開信封,裡頭有好幾位「福澤諭吉」(當時日本萬圓鈔上的人像)。我沒有預期這麼多,心中暗喜。我本來覺得,合法或不合法的直銷,在法律和倫理上都有些疑慮,也很不喜歡我所見過的直銷人那種言不及義的傾向。但是,當我為我手中的鈔票而暗喜後,我對自己疑慮起來。萬一,他們將來又找我當通譯,而且同意每天付我一千萬圓,我的暗喜恐怕會變成狂喜吧?狂喜下,如果高橋慫恿我,我恐怕會願意跳上中央日報禮堂的舞台,一邊跳踢踏舞,一邊用中英日台語對「伙伴」歌頌直銷,亦未可知。如果那天當真來臨,我自然有辦法調適自己:鬼都推磨了,我只是跳支舞,無傷大雅啦!

等待平靜

三天前,電話響了,接起話筒,一個陌生的男人說要找她,她說:「我就是。」心想:是詐騙電話嗎?那人說:「我是小張,你忘了?」她想起來了,小張在她已離職的公司管收發,忠厚老實,很有人緣。小張說:「昨天接到一個掛號包裹,給妳的。」她想:最近沒有郵購什麼呀?問:「哪裡寄來的?」小張說:「台中縣。」她心中一驚,再問:「後面的地址呢?」小張發窘說:「看不清楚。」她想,不會錯,是那人寄來的,她記得自己有些東西還在那人那兒,便答:「沒關係,不急,我有空再去拿。」

隔天,她沒有去拿。兩天後,她沒有去拿。心中很慌,胸內像卡著一個大氣球。今天星期五,她決心去了,今天再不去,就得等下周一,多拖兩天,最後還是得面對。她本想一早就去,拿了就走人,免得還要跟公司內熟與不熟的老同事敘舊,但是為了幾件小事,拖延了,直到上午十點,還沒有出發。她想,是我潛意識不想去?不,她很快就察覺,談什麼潛意識,就算她的「浮」意識,也不想去呀,一切有關那人的事情或東西,都令她「害怕」。

分手半年了,再無片語隻字、一聲半息,但是,坐在電腦前,將滑鼠游標移往
Skype上那人代號上,可以看見那人上次連線的時刻。有一次,她將游標移去,看到是前天上來的,幾秒後,興之所至,再移去,卻見顯示的是現在的時刻。她執滑鼠的手發抖,像從鎖孔偷窺人,對方卻忽然打開大門。半年了,她以為療傷期己經結束,但是沒有,「傷逝」就像某種濾過性病毒,可以捲縮為極小、極硬的孢子,埋在心底,等待某個信號出現,才囂張的發作。

來到公司,找到小張,拿到包裹,看一眼字跡模糊的掛號登記單,是那人沒錯。和小張聊了幾句,也陪幾位老同事聊了幾句,趕快走人。捷運車廂內,她拆開紙盒,想及她現在觸摸的厚紙板和透明膠帶上,印著那人的指紋和掌紋,心悸不已。盒內有一部電視影集
DVD,以及一本英文遊記,是她幾年前借給那人的,她幾乎忘了。盒內沒有信,她鬆一口氣,不是討厭接到那人的訊息,而是讀了不知如何回答,最後不回答,會被誤以為裝聾作啞,擺高姿態。沒事了,她安慰自己,其實也沒什麼,退回私物,本來就是情侶分手後常做的事。往好處想,那人隔了半年後才寄東西來,可能是一直都不能下定決心。但,也可能是最近交了新女友,決心做個了斷。她驚覺自己希望那人仍然眷戀自己,趕快叫自己別那麼想,太危險,太危險了。她也想再譜戀曲,沖喜一下,但是總覺得要先等傷勢復原,不該利用新情人來療傷。可是,每次覺得復原了,很快又發現,其實並沒有。

士林站到了,她下車,在站外看到通往新光醫院的免費直達車,想起去年的一件事。

那天,在公司要求下,她去新光健康檢查,還沒到醫院,遠從幾條街外就堵車,近了才知,醫院旁巷內有個老透天厝燒起來了,黑煙如龍,肉眼就見紅焰噗噗的冒出窗口,但消防車進不去窄巷子。還沒開始健檢,路過內科,見到玻璃門旁有張小桌子,上有免費的自助電子血壓器,說是日本進口的。她遵照機器上的指示,深呼吸三次,確定心情平靜了,才伸出手臂。結果出來了,她不敢相信,收縮壓高達
195,她平常是正常的115。是操作錯誤嗎?她深呼吸十次,確定自己心平氣和,還能捻花微笑,再量一次,這次是193。難道大眾不愛惜公物,把機器弄壞了?有人來排隊,她不好意思量第三遍,起身讓座,特地站在一旁。不久,那人量完了,她偷窺液晶螢幕上的數字,數字是正常的,機器沒壞。健檢的隔天,她去親戚家借電子血壓計,結果是110,一切恢復正常。她只能說,她被那場火災嚇到了,血壓不由自主的升高,她自以為已經冷靜下來,但那是她的腦在騙她的心。

幾個月來,好多朋友勸她振作,她也告訴很多朋友,她已平靜下來,請大家不必擔心。但,擺明了,那是錯覺。她捧著那只平凡無奇的紙盒,聽見自己的身體說:時辰未到,敬請耐心等待。

生日

兩天前,他約她今晚吃飯,她藉故推辭了。今天傍晚下班前,他又打電話來約,她猶疑幾秒後,想起自家冷清的住屋,便答應了。飯後,他問:「晚上住外面好嗎?」她搖頭,他知道,她不是拒絕,而是沒有意見,便接著問:「想去哪一家?」她又搖頭。他不再多問,操著方向盤,穿街過巷,往北而去。半途,她認出這是往北投或淡水的路線,脫口而出說:「去國父紀念館。」他心中快速跳出幾家旅館的名字,但不追問。四下沒車,也沒交通警察,他大迴轉,回到上一個路口,左轉。她一路指揮他在什麼路口轉彎,像一個深恐計程車司機繞遠路的乘客。

最後,車真的來到紀念館,停在仁愛路邊,四周沒有店家,只有水泥牆、鐵欄杆、矮樹叢。她怔怔望著車窗外的對街,他跟著望去,不過是幾棟平凡的公寓大樓,不過在這地帶,大概不便宜吧。她入神了,甚至搖下車窗,探頭出去。五分鐘後,他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麼?」她答非所問,驚慌的說:「快走!他出來了!」他小心的倒車,唯恐撞到鄰車,還沒出停車格,她用全力拍他肩膀:「快!他太太也出來了!」他加速將車開走,像搶匪得手後逃離現場。他明白了:她的前男友猜她今晚會來,走出陽台來查看,男人的妻子察覺丈夫有異,跟著出來。他想,他們開車走後,男人將連聲說:「沒事。」摟著妻子的肩頭,回室內去,心中卻惦記著如今坐他身旁這位,今晚頻頻搖頭的女郎。

搞了這無趣的插曲,他不想不遠千里地去海邊投宿了,在市區過夜吧。他問:「想去哪裡?」她搖頭,他偏頭,嫉妒地盯她一眼,理解到,她搖頭,不是拒絕,但也不是沒有意見,而是思緒混亂,不知該說什麼。他試探問:「要我送你回家嗎?」她住現在這兒已經好幾年了,稍晚,會不會輪到那位前男友趁妻子熟睡,跑來對街窺探呢?她搖頭,他就近進一家四星級飯店,櫃台的小姐說某套房居高臨下,風景絕佳,他不想多說話,便同意了。

她真的不對勁,洗完澡,皺起眉頭,坐在沙發上抽菸,嘴角上有冷笑。窗簾掩住她背後的落地窗,要是過去,她早就雀躍地過去,刷的一聲,拉開簾子,貪看窗外的夜景了。似乎,對她而言,今晚除了某平凡公寓大樓某戶人家的水泥陽台,餘皆不足觀矣。他拉張椅子來,坐她身旁,說東道西,逗她高興。她無意中從梳妝台的鏡子內,見到自己的臉,天呀,多麼冷酷的表情,她心底對他升起歉意。他起身,她心想,他厭煩了?但見他走到大門旁,從衣櫃內的大衣內,拿出一個粉紅色小提袋,放她膝上說:「祝你生日快樂。」她一看提袋的花樣和大小,便知裡頭很可能是那隻她心儀已久的手工錶。上個月他們去日本度假,她在飛機的購物雜誌上,看到那隻錶,曾輕描淡寫但由衷的誇了兩句。她盯他一眼,這男人真細心呀,該加他十分,不,加二十分。他說:「你還可以許一個願,我盡力替你達成。」她真的有點高興了,笑說:「任何願望都可以嗎?」他點頭。她歪頭,瞇眼,咬下唇,認真思索。我想要…還沒想完這個句子,她就知道完了,她念了不該念的魔咒,像以腳尖踢石頭,發現不對的那剎那,只能等待痛楚沿著神經傳來腦部。我已不是我,他已不是他,我所要的就像一封沒有寄信人和收信人姓名的信,永遠要不回來了。她聽到自己哈哈大笑,不覺毛骨悚然。她伸出兩臂,勾住他的脖子,伸嘴啄他臉頰一下,風情萬種的咯咯笑說:「實現我的願望?不死也要你半條命。」他沒聽懂,只好當她在調情,笑說:「誰活誰死,還不知道呢。」

他倆同時想起,幾個月前他追她時,她不正面拒絕,卻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一隻青蛙,好心背一隻蠍子過河,半途,蠍子螫了青蛙,青蛙中毒,全身麻痺。青蛙沒頂前,痛苦的問:我幫你,你何忍害我?何況,螫死我,你也活不了,你何苦?蠍子說:我並不想害你,更不想害自己,但是我是蠍子,螫你是我的本性。」他聽了,不假思索的回答:「我不是青蛙,我是烏龜。你想螫,就螫吧,小心毒針斷掉。」她笑得合不攏嘴,兩人開始交往,迅束熱戀起來。

想起這些,她更加難過,卻摟著他的脖子,殘忍的說:「你想不想聽一個香艷剌激的故事?」他知道她指什麼,也知道她不是虛張聲勢,明知說完會後悔,還是要引刀成一快。他受不了了,起身,默默的穿上大衣。她沒料到他這次反應如此激烈,大喝他的名字:「不要走!我是好強的人,你這一走,我們就完了!」他回頭看她,也看到茶几上那個生日禮物,不禁嘆氣。他該走的,這時走,可以全身而退,如果不忍心,留下來,以後必定死得很慘。她牽他上床,蓋好被單,緊緊抱住他,像是親手為他上銬鍊。他說:「我走了,你也不會哭,只會冷笑。」正經的說:「你錯了。」噗哧一笑,將他抱得更緊說:「你回來了,我才會冷笑。」

他無奈的吻她耳畔說:「你難過是不是?如果你想,今晚把我當作他吧。」她深思起來,他忍不住去吻她頸後,她疑惑的望他,臉上浮現驚愕,令他想起俄國畫家夏卡爾的「生日」(註)來。他吻她臉,吻她兩臂,吻她上身,吻她陰部以外的下身,以兩手輕輕按摩她每處緊繃的肌肉。她喘息,她呻吟,她嘶吼,他從後方抱住她,同時壓制了她的兩臂,直到洪水即將沖垮閘門,才不再拘束她,任她為所欲為。這次和過去完全不同,途中,他老是想到,他或她的這個姿勢像蠍子,那個姿勢像青蛙,而她似乎很快就不為其他事而分心,全心全力投入竭澤而漁的動作中。結束後,她含著淚,睡著了,他睡不著,在被窩中,不敢翻身,怕吵醒她。他如此嫉妒:她通常會忘情的喊他名字,今晚卻沒有,莫非她怕喊出陽台上那男人的名字?還有,她從來沒有背對他採坐姿,今晚是第一次,莫非…他後悔打腫臉充胖子,允許她把他當別人。

天亮了,她醒來,不是半夢半醒,而是一睜眼就全醒。他背對她睡著,肩膀輕輕的起伏,她不禁伸臂過去,從後抱住他。今天非但不是假日,而且是星期三,他每周三早晨得開主管會議,還得提前去公司準備。她想搖醒他,叫他陪她說話,又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他發出模糊的聲音,她問:「親愛的,你昨天很晚睡喔。」他說:「你怎麼知道?」她說:「因為我睡得很好,沒被你打呼吵醒呀。」他全醒了,愣愣的把昨晚的事想了一遍。她俏皮的說:「昨天晚上跟你做的時候,我有一個性幻想,你要不要聽?」他知道她這次說的不會帶殺傷力,笑問:「是什麼呢?」她說:「是你。我幻想我是你。」他稍加思索,不禁佩服,上市公司高階女主管果然機智,這麼說,就天衣無縫了。他頑皮的說:「如果你是我,那我是誰呢?」她伸出食指,畫他鼻子說:「小笨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麼?當然是第一大美女,只可惜這個美女下巴上有鬍渣。」他笑了,他所熟悉的女人回來了。他打她屁股一下說:「去洗澡吧,我們得走了,今天星期三。」她說:「你先洗吧。」他去洗澡,她走向落地窗,一把拉開窗簾,外頭天氣不錯。想起什麼似的,她回頭對著梳妝台的鏡子,左顧右盼起來。氣色很好,她很滿意。

註:夏卡爾的「生日」http://blog.roodo.com/non2005/5e0eb978.jpg

左手以外的陌生人

他念大三那年的某個上午,搭公車去學校考期中考,坐在高高隆起的最後一列座位上,由於昨夜睡眠不足,他沈沈睡去。不知何時,一位年紀和他相仿的小姐,應該也是學生,在他身旁坐下。她離他很近,所以他看不見她的臉,只能低頭看到她的洋裝和提包,以及兩隻相握的白皙的手。路況不佳,公車不停顛簸,他的右手背幾度觸到她的左手背。他心生一種微妙的感覺,並不是身旁這位小姐做了什麼,而是她沒做什麼:每次他觸踫到她,她都沒有躲開。


這時,另一次強烈的顛簸發生,他的右手背再度踫到她的左手背,他索性輕輕使力,貼住,不再離開。她依然沒有將手抽走,他眼光餘光中,她的上半身依然紋風不動,他還是看不到她的臉。從來不曾如此慶幸車程遙遠,這樣的姿勢維持了十分鐘,他緩緩的旋轉右手,舒展手指,慢慢的輕握住她的手。他已經有把握,她不會將手抽走,他期待見到她洋裝內的胸部起伏,以便想像她的心情。可是,她的上半身依然不動,是強自鎮定?她的手,皮膚如此細緻,體溫涼溫參半,偶而在他手中顫動了一下,但他不確定,說不定她沒有動,仍然只是公車顛簸。他希望車子永遠不要抵達終點。不,他固然是要在終點站下車,她可未必,他修改自己的願望:希望她不要中途下車。

終點站還是到了,她仍在他身旁,她是不好意思掙開,下不了車,還是真的也是在終點站下,或竟然和他同校呢?車將停,乘客作勢要起立,繼續握著手,就太尷尬了,他不知這事將如此發展。車停穩後,他們幾乎同時鬆手,分不清是他放開她,還是她放開他。她率先起身,背對他站著,中等身材。他依然看不到她的臉,只能見到她洋裝的背部,以及她頭後的髮型。是因為今天期中考嗎?乘客似乎比平日更急於下車。他左邊那位穿牛仔褲的男生,欠著身,嚷著:「借過,借過。」出來,站在他和她之間。他趕忙也起身,試著跟上她,但是擁擠的車廂內,他和她距離愈來愈遠,他拼命往前擠,有人回頭瞪他說:「喂!」

好不容易下車,他環顧四周,一百公尺方圓內,沒有人穿著那件他熟悉的洋裝。他想,我該在附近搜尋一下,可是,考試快開始了,他不得不趕往指定的教室。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懊惱的想。後來,他常對自己說:「是的,從此以後,你再也沒有見到她。也說不定,其實你又見過她,她甚至仍然坐在你的鄰座,只是她穿的不是同一件洋裝,也沒有伸出左手來,你已經不認得她了。你和她的左手有過肌膚之親,但是那隻左手上,沒有任何黑痣、胎記、疤痕,她的全部內在以及左手之外的外表,對你而言,都是陌生人。」

遺憾

由於塞車,她進辦公室時,已晚了半小時。推門進來,一抬頭,見到「那人」在櫃台前,一本正經的和總機楊小姐談論著什麼。「那人」並不英俊,但是臉孔潔白乾淨,表情認真誠懇,那雙眼睛像小孩般。她心中油然而起一個念頭:好想不計代價的為他服務,只求他快樂。她暗暗吃驚,自己已有十年社會歷練,交過五任男友,並非懷春的少女,怎會有這念頭?

生物學家說,人的體味由他身上各類免疫細胞所決定,當一名異性戀者嗅到一位異性身上有你欠缺的那種免疫細胞時,你便渴望和他交配,以分娩出擁有更齊全免疫功能的下一代。這樣解釋,頗殺風景。但是不這樣解釋,就無法解釋。

她的心砰砰亂跳,臉紅起來,兩手顫抖,只好插入外套口袋中。她明明受到強烈吸引,卻向反方向走,低頭快步進自己的辦公室,深怕被看見。她覺得自己如此失態,任何人看她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坐在桌前,她嘆息,她和那人強弱如此懸殊,她見了他,有如信徒跪在地上膜拜,幸好他不知道。

幾年以後,她第二次見到那人。誠品書店舉行的新書發表會上,她是作者,出版社找那人來當主持人。她仔細看桌上的名牌,原來他叫這名字呀,名字本身很平凡,但在業界頗有聲望。結束後,友人來拍照,她整裝,收拾皮包,不露痕跡的舞台走位,使照片的背景中出現那人的正面。拍完,交待友人盡快寄照片給她後,她又逃走了。這次,她踩著高跟鞋,優雅的走開,不像上次那麼狼狽。

兩次見面後,她都沒有特地去打聽那人,不是不敢,也不只是不想,而是壓根沒有把這場經驗定位成那樣。她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朋友,因為朋友難免忍不住傳授她一些不相干的情場戰技。


又過了幾年,她陪老闆去拜訪客戶,竟第三次遇見那人。她心中好笑,古有小說「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我在演「一個陌生女子的來訪」行動劇麼?這次,她沒有逃走,回公司後,難捺好奇,藉故再去那人的職場,和他混熟,送他一本她新翻譯的詩集,那人也高興的接受了。正好交往三年的男友提出分手,她在一念之間,決定要追求那人,讓他對她「日久生情」。這像一場遊戲,她常想像未來,想得嘴角泛笑。

可是,她硬著頭皮,拿起電話,要約那人吃飯時,幾年前在新書發表會上幫她拍照那位朋友來了,自顧自的告訴她:那人訂婚了,對象是業界另一位名人。幸好電話沒通,她趕忙掛上電話,對朋友說:「喔,他們兩人蠻配的,郎才女也才,郎貌女也貌。」八年來不絕如縷的單戀,至此結束。她是理智極強的人,心中不痛苦,也不後悔沒有早日表白。從一起頭,他們的關係就太不平等了,她不能想像,教祖和教徒成家,該如何相處。

那人終於和未婚妻結婚了,再後來,他們生了一對雙胞胎。有一次,她在台北市復興南路的騎樓下,遇見那人,他和妻子推著一個有前後兩個座位的嬰兒車,兩個娃娃頭頂淡黃的毛,像外國人。她揮手打招呼,和那人聊天,問候他家人,含笑離開。那人在她背後,離她愈來愈遠,她的臉上的笑意開始退卻,並察覺到自己心中有遺憾。仔細向內觀照,她明白了,那遺憾與那人無關。她只是再次發現,自己每年都比從前更加世故圓滑,今後愈來愈不可能對任何人,產生當年對那人的悸動了。確乎是遺憾,如何排遣呢?就近去那家著名的餐廳,吃一客久仰的風味美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