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5日

書兄,好久不見

約二十年前,我在電視上看到電影「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留下深刻印象。正如好的恐怖片未必要鮮血淋漓,好的色情片也未必要露點,本片就有好幾段沒有露點的戲,拍得性感無比:Daniel Day-Lewis無聲的對護士說,take off your cloth,護士辨認出他的唇語後,又吃驚,又覺得好玩,竟依言照做;Lena Olin頭戴呢帽,穿著黑色內衣,放倒穿衣鏡,跪在上頭,優雅的爬行;德國軍官夫人勾引Daniel Day-Lewis,寬衣解帶,坐在凳上,嬌嗔說她渾身酸痛,說時,以手指著背、腰等部位。想買它的錄影帶(當時連VCD都沒有,更別說DVD了),但買不到,原來此片曾以「布拉格之春」為名,在台北影展中公映,但代理商並未進口。十五年前,我在紐約市某大錄影帶店,找到這部電影,明知沒有字幕,大半對白都聽不懂,還是興高采烈的買下了。又過了幾年,我找不到這支錄影帶,大概是我借給朋友後,就忘了曾借給他,而他也忘了曾向我借。幾年前,此片發行DVD,我立刻買了,和它之相識、追求、相逢、分手、重逢,在此終於結束。

類似經驗,還有很多。

1960年代初,朱子家(本名金雄白)在香港發表「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連載,後來結集成書。此書以汪精衛政權(1940~1945)為背景,談及政治鬥爭、高官的酒色財氣、當時的社會事件等,頗具娛樂性。只是,作者肯定汪精衛是憂國憂民的「英雄」,國民黨和共產黨卻認定作者和汪兩人是漢奸,本書遂在台灣和大陸成為禁書。1970年代,我念國小或國中時,在我爸書架上,讀到這套禁書,當時年紀小,似懂非懂,但仍讀得津津有味。1980年代,台灣往自由民主邁進,大剌客李敖重印本書,原始版本是印得密密麻麻的六個薄冊,他改為印得鬆鬆的三巨冊。李敖曾在他的「求是報」中,未經我同意,轉載我發表於其他雜誌的文章,對台灣作者尚且如此,我猜他也沒有付版稅給香港的金雄白。後來,我爸那套書不知去向,李敖版這套書也宣告絕版。2006年,我逛茉莉二手書店台大店時,又見到此書,但非香港版,也非李敖版,而是台灣古楓出版社於1986年所出的盗版,此版也分三冊,封面保留著香港版封面,版型稍大,但字跡不夠清楚。我一看價錢,很便宜,掏錢買了,結束這段情牽三十年的人書之緣。

三十年,夠久了。但有些書,你在十天內就與它重逢,而且,在那之前,你根本不知它之存在。那年,我去美國自助旅行,在芝加哥買了一片很特別的CD,名為The United State of Poetry,內有美國各地現存詩人朗誦自己的詩作,相當別緻。很多CD,都附歌詞說明書,打開一看,這片沒有,美中不足。十天後,我的行程到了華盛頓特區,在一家以同性戀為主題的書店,我發現一本和那CD同名的彩色精裝書,翻開一看,正是那些詩的原文,並附上作者照片,以及其他設計性的照片。我沒有特地找這本書,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它存在,可是我遇見它,一匹錦布上被添一朵鮮花,這像不像電影「甜蜜蜜」中,張曼玉和黎明在電器行前重逢的結局呢?

重逢,很甜蜜,但有時,重逢不如不見。念國中時,不知誰帶一本「小本的」來學校,下課時,大家搶閱,盛況大概和籃球比賽很像。何謂「小本的」?就是黃色小說,通常紙質極差,印刷極差,排版極差,但內容「好」得不得了,有大量母音發音練習。那本書名叫「性史」,我只看了某個故事的幾行,書就被同學搶走了,不過,在那資訊貧乏的年代,那幾行已足以令少年囝仔遐想到天外天去(在那時,何恭上編的西洋裸體藝術畫冊,幾乎可以當色情圖片來看)。當天的軍訓課上,冷面殺手阿丁老師不吭聲的走到某人後頭,唰的一下,從他膝上抽走一本書,走回講台,用那書啪啪啪的敲擊講桌說:「性史?小小年紀,看這個?」說完,將書放進他的提包內。後來,我才知道,把張競生博士所編著的「性史」稱為「小本的」,實在有些不敬,張博士是中國性教育的先驅,連魯迅在雜文中提及他,都不敢任意菲薄呢。「性史」當然也是禁書,禁書是可遇不可求的,只是我一直沒有遇到。約六年前,我去北京,逛舊書店時,看到一本「張竟生文集」,不禁兩眼一亮。大陸使用簡體字,「吃麵」寫作「吃面」,「張竟生」就是「張競生」,好在我常讀簡體字書,否則就失之交臂了。仔細一讀,書的主要內容是雜文,書末附錄有「性史」中的幾篇,但都不精彩,我想,禁書畢竟是禁書,精彩的,這本文集大概不敢收吧。又過了幾年,台灣的大辣出版社出版了足本「性史」,趕快買下,回家細讀,這才發現,豈只是「張竟生文集」的附錄不精彩,整本「性史」都極不精彩,思之若有所失。畢竟,在錄影帶文化、網路文化之洗禮下,我已不是當年那個無知的小毛頭了。

至今,約有二十本書和二十部電影,在我的「遍尋不著名單」中,其中有些已絕版,有些是國內不售,我期待早日與他們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