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3日

生日

兩天前,他約她今晚吃飯,她藉故推辭了。今天傍晚下班前,他又打電話來約,她猶疑幾秒後,想起自家冷清的住屋,便答應了。飯後,他問:「晚上住外面好嗎?」她搖頭,他知道,她不是拒絕,而是沒有意見,便接著問:「想去哪一家?」她又搖頭。他不再多問,操著方向盤,穿街過巷,往北而去。半途,她認出這是往北投或淡水的路線,脫口而出說:「去國父紀念館。」他心中快速跳出幾家旅館的名字,但不追問。四下沒車,也沒交通警察,他大迴轉,回到上一個路口,左轉。她一路指揮他在什麼路口轉彎,像一個深恐計程車司機繞遠路的乘客。

最後,車真的來到紀念館,停在仁愛路邊,四周沒有店家,只有水泥牆、鐵欄杆、矮樹叢。她怔怔望著車窗外的對街,他跟著望去,不過是幾棟平凡的公寓大樓,不過在這地帶,大概不便宜吧。她入神了,甚至搖下車窗,探頭出去。五分鐘後,他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麼?」她答非所問,驚慌的說:「快走!他出來了!」他小心的倒車,唯恐撞到鄰車,還沒出停車格,她用全力拍他肩膀:「快!他太太也出來了!」他加速將車開走,像搶匪得手後逃離現場。他明白了:她的前男友猜她今晚會來,走出陽台來查看,男人的妻子察覺丈夫有異,跟著出來。他想,他們開車走後,男人將連聲說:「沒事。」摟著妻子的肩頭,回室內去,心中卻惦記著如今坐他身旁這位,今晚頻頻搖頭的女郎。

搞了這無趣的插曲,他不想不遠千里地去海邊投宿了,在市區過夜吧。他問:「想去哪裡?」她搖頭,他偏頭,嫉妒地盯她一眼,理解到,她搖頭,不是拒絕,但也不是沒有意見,而是思緒混亂,不知該說什麼。他試探問:「要我送你回家嗎?」她住現在這兒已經好幾年了,稍晚,會不會輪到那位前男友趁妻子熟睡,跑來對街窺探呢?她搖頭,他就近進一家四星級飯店,櫃台的小姐說某套房居高臨下,風景絕佳,他不想多說話,便同意了。

她真的不對勁,洗完澡,皺起眉頭,坐在沙發上抽菸,嘴角上有冷笑。窗簾掩住她背後的落地窗,要是過去,她早就雀躍地過去,刷的一聲,拉開簾子,貪看窗外的夜景了。似乎,對她而言,今晚除了某平凡公寓大樓某戶人家的水泥陽台,餘皆不足觀矣。他拉張椅子來,坐她身旁,說東道西,逗她高興。她無意中從梳妝台的鏡子內,見到自己的臉,天呀,多麼冷酷的表情,她心底對他升起歉意。他起身,她心想,他厭煩了?但見他走到大門旁,從衣櫃內的大衣內,拿出一個粉紅色小提袋,放她膝上說:「祝你生日快樂。」她一看提袋的花樣和大小,便知裡頭很可能是那隻她心儀已久的手工錶。上個月他們去日本度假,她在飛機的購物雜誌上,看到那隻錶,曾輕描淡寫但由衷的誇了兩句。她盯他一眼,這男人真細心呀,該加他十分,不,加二十分。他說:「你還可以許一個願,我盡力替你達成。」她真的有點高興了,笑說:「任何願望都可以嗎?」他點頭。她歪頭,瞇眼,咬下唇,認真思索。我想要…還沒想完這個句子,她就知道完了,她念了不該念的魔咒,像以腳尖踢石頭,發現不對的那剎那,只能等待痛楚沿著神經傳來腦部。我已不是我,他已不是他,我所要的就像一封沒有寄信人和收信人姓名的信,永遠要不回來了。她聽到自己哈哈大笑,不覺毛骨悚然。她伸出兩臂,勾住他的脖子,伸嘴啄他臉頰一下,風情萬種的咯咯笑說:「實現我的願望?不死也要你半條命。」他沒聽懂,只好當她在調情,笑說:「誰活誰死,還不知道呢。」

他倆同時想起,幾個月前他追她時,她不正面拒絕,卻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一隻青蛙,好心背一隻蠍子過河,半途,蠍子螫了青蛙,青蛙中毒,全身麻痺。青蛙沒頂前,痛苦的問:我幫你,你何忍害我?何況,螫死我,你也活不了,你何苦?蠍子說:我並不想害你,更不想害自己,但是我是蠍子,螫你是我的本性。」他聽了,不假思索的回答:「我不是青蛙,我是烏龜。你想螫,就螫吧,小心毒針斷掉。」她笑得合不攏嘴,兩人開始交往,迅束熱戀起來。

想起這些,她更加難過,卻摟著他的脖子,殘忍的說:「你想不想聽一個香艷剌激的故事?」他知道她指什麼,也知道她不是虛張聲勢,明知說完會後悔,還是要引刀成一快。他受不了了,起身,默默的穿上大衣。她沒料到他這次反應如此激烈,大喝他的名字:「不要走!我是好強的人,你這一走,我們就完了!」他回頭看她,也看到茶几上那個生日禮物,不禁嘆氣。他該走的,這時走,可以全身而退,如果不忍心,留下來,以後必定死得很慘。她牽他上床,蓋好被單,緊緊抱住他,像是親手為他上銬鍊。他說:「我走了,你也不會哭,只會冷笑。」正經的說:「你錯了。」噗哧一笑,將他抱得更緊說:「你回來了,我才會冷笑。」

他無奈的吻她耳畔說:「你難過是不是?如果你想,今晚把我當作他吧。」她深思起來,他忍不住去吻她頸後,她疑惑的望他,臉上浮現驚愕,令他想起俄國畫家夏卡爾的「生日」(註)來。他吻她臉,吻她兩臂,吻她上身,吻她陰部以外的下身,以兩手輕輕按摩她每處緊繃的肌肉。她喘息,她呻吟,她嘶吼,他從後方抱住她,同時壓制了她的兩臂,直到洪水即將沖垮閘門,才不再拘束她,任她為所欲為。這次和過去完全不同,途中,他老是想到,他或她的這個姿勢像蠍子,那個姿勢像青蛙,而她似乎很快就不為其他事而分心,全心全力投入竭澤而漁的動作中。結束後,她含著淚,睡著了,他睡不著,在被窩中,不敢翻身,怕吵醒她。他如此嫉妒:她通常會忘情的喊他名字,今晚卻沒有,莫非她怕喊出陽台上那男人的名字?還有,她從來沒有背對他採坐姿,今晚是第一次,莫非…他後悔打腫臉充胖子,允許她把他當別人。

天亮了,她醒來,不是半夢半醒,而是一睜眼就全醒。他背對她睡著,肩膀輕輕的起伏,她不禁伸臂過去,從後抱住他。今天非但不是假日,而且是星期三,他每周三早晨得開主管會議,還得提前去公司準備。她想搖醒他,叫他陪她說話,又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他發出模糊的聲音,她問:「親愛的,你昨天很晚睡喔。」他說:「你怎麼知道?」她說:「因為我睡得很好,沒被你打呼吵醒呀。」他全醒了,愣愣的把昨晚的事想了一遍。她俏皮的說:「昨天晚上跟你做的時候,我有一個性幻想,你要不要聽?」他知道她這次說的不會帶殺傷力,笑問:「是什麼呢?」她說:「是你。我幻想我是你。」他稍加思索,不禁佩服,上市公司高階女主管果然機智,這麼說,就天衣無縫了。他頑皮的說:「如果你是我,那我是誰呢?」她伸出食指,畫他鼻子說:「小笨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麼?當然是第一大美女,只可惜這個美女下巴上有鬍渣。」他笑了,他所熟悉的女人回來了。他打她屁股一下說:「去洗澡吧,我們得走了,今天星期三。」她說:「你先洗吧。」他去洗澡,她走向落地窗,一把拉開窗簾,外頭天氣不錯。想起什麼似的,她回頭對著梳妝台的鏡子,左顧右盼起來。氣色很好,她很滿意。

註:夏卡爾的「生日」http://blog.roodo.com/non2005/5e0eb978.jpg